正文 第4章(2 / 3)

鄧文宣手術回來,看小可在屋裏,一怔:怎麼這麼早就下班了!心當即下沉。自女兒去了南實證券,隨著她每天下班後的情緒,鄧文宣的心如坐過山車般忽高忽低;她高他高,她低他低。

麵試成功那天她從南實證券直接跑來辦公室等他,他下班後,父女二人去外麵吃了頓麻辣燙慶賀。一晚上都是女兒在說,情緒高昂高亢,咬牙切齒賭咒發誓:絕不能辜負陳總信任!衝這份信任她也得好好幹!最後甚至幻想,陳總落難了,她如何不離不棄傾盡全力幫助拯救……說到這兒突然想起什麼叮囑他道:“哎爸,陳總萬一生病了什麼的,您一定要幫忙找人啊!”鄧文宣笑著點頭:“一定!你爸也就這點能耐了!”那個晚上,鄧文宣心情舒爽如萬裏晴空。望著女兒他想,看來這丫頭沒問題了!學習上她從未讓他們操過心,性格安靜、天資聰穎,具備這兩條足以取得好的學習成績,中國學生學習好等於一切好,但在工作中職場上就不一定了,她偏內向,偏單純。現在看來,開端不錯。

昨天惠涓走後他去了醫院,處理完急症病人回辦公室,看小可等在屋裏。她跟他說了她的“紮手事件”,他帶她去護士站處理傷口。傷口很小,但很深,被鈍物紮進,可以想象當時得有多疼。不過這無所謂,傷口無大礙,那種疼也隻在瞬間,真讓鄧文宣心痛、無法釋懷的,是女兒的狀態:蔫頭耷腦、懷疑失望、茫然無助……他很生那個陳佳的氣,她怎麼就不能稍微體恤一下下級?這時你的一分體恤,能換來對方工作中十分的回報!這水平怎麼能當領導?一點不懂領導藝術!……當然這些話不能跟女兒說,跟女兒說除慫恿、加強她的負麵情緒沒任何好處。他從正麵對她進行了啟發引導,但說來說去,無非一些大原則大道理。年代和年代不同,職場和職場不同,人和人更不同,他的工作經驗遇到她碰上的具體事情,沒多少指導意義,不抵沈畫的一句無心之語管用。晨起上班,看到因為沈畫而頓悟的女兒情緒飽滿、鬥誌昂揚的樣子,鄧文宣放心的同時欣慰,想:陳佳這樣的領導也不錯,更有利於現在這些孩子的迅速成長。獨生子女被父母寶貝慣了中心當慣了,陳佳們會讓她盡快找到個人在社會上的位置。

自到南實證券,小可沒在上班時間找過他,此刻見她坐在這裏,直覺事情不妙,他問:“怎麼這麼早就下班了?”她說:“不想在那裏幹了!”鄧文宣說:“又怎麼了?”小可簡單說了說今天的遭遇,道:“陳佳肯定不會要我了,我得趁早走,換一家公司。”鄧文宣問:“換了如果還不順呢?”小可說:“我不至於這麼悲催吧!”鄧文宣耐心道:“本質上所有單位都一樣,在哪裏都會有挫折……”小可打斷他:“爸,咱能不能不講大道理?”鄧文宣很生氣,正欲發火敲門聲響,林雪容的兒子到了。

林雪容是他剛手術完的那個病人,腦部良性腫瘤。手術本由另一位主任大夫主刀,術中意外大出血把他叫去了。去手術室途中他被林雪容的兒子攔住,非要給他張銀行卡,他收下了。手術順利結束後,他讓護士長通知那兒子到他辦公室來一下。

不等年輕人開口,鄧文宣從白大褂兜裏掏出那卡放到了桌上,一言不發向前一推,示意他拿走。年輕人有些意外,也難為情,臉漲得通紅,搓著兩手語無倫次:“一點小心意……感謝您救了我媽媽……我沒別的意思……”

背對門一直懶怠回頭的小可回過頭去,她聽著聲音有些耳熟。來人是昨天下午咖啡廳那人,原來他媽病了!這就好解釋了:他為什麼會待在醫院旁邊的咖啡廳,為什麼衣冠不整,為什麼對她心不在焉到了失禮的程度……他頭發似乎更長了,胡子也是,配上那張頗為周正的臉,倒有一種酷酷的帥。隻衣服不給力,更髒了。衣服可以皺、舊甚至破,破到露肉都是風格,隻是不能髒,一髒便成邋遢了。

他同時認出她來,本來就紅的臉一下子紅上額頭,結結巴巴道:“鄧,鄧小可,你,你好。”小可一笑,對感到奇怪的鄧文宣解釋:“爸,這就是昨天下午我相親相錯了的那位——”扭臉看他:“怎麼稱呼?”他忙道:“鄭海潮。”

鄧文宣點點頭,伸手把桌上那張卡象征性地又推了一推,意思明確,讓他拿上卡趕緊走。

鄭海潮不想拿走卡,更不想馬上走。無論如何,他得把昨天下午那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心路曆程,跟鄧小可更重要的是跟她爸,解釋清楚。如果是一般人,偶爾遇到永不相見,得罪了就得罪了,可她是鄧文宣的女兒;她可以不在乎他,他不敢不在乎她。

昨天下午鄭海潮去咖啡廳是為上網——醫院裏上不了網——上網為母親選擇手術醫生,其時母親在醫院急診科觀察等候,等候入院。這家大醫院床位很緊,他母親病情更緊。母親有個頭痛的老毛病,近期疼痛突然持續加劇,在老家無錫當地醫院檢查,發現顱內壓增高異常,拍片子懷疑腦瘤,醫生建議手術。得此訊他當天由北京飛去無錫把母親接了過來,要手術就在北京大醫院手術。醫學是實踐科學,外科手術尤其是。外科醫生手術的精湛與否,很大程度取決於他做手術的多少,道理同鋼琴家的練琴,隻不過,外科醫生的琴是病人的肉身。因之,同樣手術由不同水平的醫生做,差別很大;同一個醫生給不同病人做同樣手術,上一次不成功,這一次成功,極大可能就是,這一次的成功是因為汲取了上一次不成功的教訓——這個病人的幸運,是因為上個病人的不幸。毫不相幹的人因醫學交集,命運感在這裏體現得格外殘酷。

鄭海潮不相信命運,他相信努力。當接診醫生說母親需要在三天內做上手術時,他的思路首先就是,選擇為母親手術的醫生,醫院規定病人可以選擇手術醫生。上網查有關資料,鎖定了全國著名腦神經外科專家鄧文宣。但是,“鄧主任沒空。如果非他手術不可,得排隊。一個月之後。”當他提著電腦趕回醫院急診科時,接診醫生這樣對他說。而此時母親雙眼視力已然模糊,同時不斷嘔吐,腦腫瘤壓迫腦神經的典型症狀,醫生之所以加床收她入院,蓋因為她的病情不能再等。

母親次日早晨八點進了手術室。進去後他一分鍾沒離開等候區,眼睛盯著通報手術進程的液晶顯示屏,耳朵支著聽裏頭傳出的各類通報呼叫。在看到“腦神經外科林雪容麻醉順利,開始手術”時,小輕鬆一下,即刻,新一輪緊張開始。置身偌大的手術病人家屬等候區,從不相信命運的鄭海潮,腦子裏沒來由地冒出了一句“上帝保佑”!自此,反複默誦。他從沒信過上帝或類似的什麼,他的“上帝保佑”屬鸚鵡學舌,但此刻,他在命運麵前的卑遜虔誠,不輸任何宗教的任何一位信徒。

十點二十一分,他等來了手術室的病危通知,有幾秒鍾,他蒙了,恍惚中聽對麵的白大褂說:“手術情況通報鄧主任了,他處理完手頭事情馬上過來。”仿佛溺水時的稻草,他緊緊抓住了這個信息,問清鄧主任現在科裏,掉頭就跑,等不及電梯走步行梯,一步兩三個台階,向九層,向腦神外,向他的上帝奔去!這事設若發生在別人身上,他一定勸他不要去,事情不會因為他的去或不去有任何改變。

他被阻在了腦神外病區外,病區門是鎖著的,工作人員刷卡出入,不許他進,怎麼說都不許。想找鄧主任的多了,絕大部分是外地來的,全國各地的都有,很多都是危重病人,要都到科裏來找,不亂套了?憑著尚存的理智,憑著幾天來的就醫經曆尤其手術等候區的經曆,作為眾多病人家屬中的一員,鄭海潮明白,個體的生命攸關是這裏的常態,是滄海一粟。他不讓進你隻能不進,撒潑耍蠻沒意義不說,很可能適得其反。進不去就等,等鄧主任出來。他認得他,網上有他照片,五十多歲,國字臉、瘦。他得在他進手術室前,把心意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