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這才從說東道西中醒過腔來,拉下臉,顯得悲痛的樣子,進了靈堂。張敬懷是在前麵進去之後,大家依次進入靈堂。等大家都站好,原來省委辦公廳的單主任,現在的單秘書長,宣讀按照事前經過多次修改家屬和治喪委員會都認可的“張環友同誌生平事跡”。張敬懷注意到,在宣讀中間,就有人小聲互相耳語,隻是因為有哀樂,他們聲音又小,大家聽不到罷了。又因為“生平事跡”是印在三頁紙上的,封麵還印有帶黑框的張環友遺象,宣讀時根本不用聽的。張敬懷是在哀樂聲中,低頭走過擺滿鮮花的張環友的遺體旁邊,抬了抬眼,見化妝師把張環友的臉描得太紅了。兩腮凹進去,反而顯得很難看。張敬懷突然想:人這一生,自己化妝的假麵具,太多了。臨死,應該留下個真麵孔,再化妝一下,太不值得了。張敬懷急忙刹住自己的遐思,走過遺體,和站在旁邊的一排家屬一一握手,說了幾句讓他們“節哀”的話,就出了靈堂。
吉秘書也隨後出來了。吉秘書給他開了車門,張敬懷進了車,即風馳電掣地往市內開去。宣傳部長會議正進行小組討論,張敬懷要去聽聽情況,將來他要做會議總結呢。
一路上,吉秘書都想說說他對一次追悼會的感想。可是他見張敬懷低著頭,沒有說話的意思,便沒有開口。
張敬懷多次到這裏參加老同誌的追悼會,每次都有一些感想。今天的感想就更多一些:他從張環友得了癌症想起:他曾經到醫院看過兩次。特別是在他最後彌留之際,那種痛苦不是常人難於想象的。可是醫生出於“人道主義”考慮,仍然無休無止地進行掄救,用高價購買痛苦。這不是人道主義,而是“反人道主義”他想,如果自己得了這種病,一定要求安樂死。這時的生命,對於病人,除了痛苦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對於家庭,對於社會,都是如此。再說這寫“生平事跡”,人的一生都擺在那裏,還有什麼可寫的。俗語說:“批判會上沒優點,追悼會上沒缺點”,生平事跡盡寫好話,人的一生聽過不少好話,再在死後,念些自己聽不見的好話,有什麼意思呢?可是家屬總是爭呀爭,寫得再好,念那麼一通,別說人們沒有聽,或者聽不清,即使聽了,也聽清楚了,一出門就忘記了,更沒有意思。再說,邀請那麼多“生前友好”,一個人一生,得一知己就不容易了,哪有那麼多“生前友好”?許多人之來,或者出於麵子,或者來借機會會朋友,有幾個是真正來“悼念”的呢?。再說這骨灰盒,論資排輩放在那裏幹什麼?別人他不知道,自己死後是不“住”在這裏的。放在家裏呢?自己和夫人、女兒感情不好,無論放在什麼地方,她們肯定是眼中釘。即使感情好的夫人,最孝順的子女,放一年半載,也就改在陰暗的床底下了。有什麼意思?人有生有死,這是自然規律,即使世界上那些帝王將相,英雄豪傑,結果還不是一捧淨土?這一方麵,武則天是一個大政治家的風範,她給自己立了個“無字碑”,一切讓後人評說,高明之極……
張敬懷想來想去,這一套純係陳規陋習,該破!自己有機會應當提前把“遺囑”寫好……
張敬懷正繼續想下去,吉秘書說:“張敬懷,到了。您出席哪個小組討論?”
張敬懷把工作重點放在大型國有企業的改造有上。使大型國有企業複蘇,是關係到全省國民經濟的生死存亡問題。他把林鋼作為“試點”單位。隻要在林鋼改造中取得了經驗,就可以在全省推廣。他把卜奎放在林鋼,能夠體會他的意圖,在大型國有企業改造中,他有許多設想或“暢想”,在實施中可以通無阻。
經過近兩年的探索、實踐,林鋼的改造已經取得了明顯的成效。在改造過程中,簡直可以說是驚天動地的。原來煉鋼的平爐,全部被推倒,改為先進的轉爐,並且引進了“連鑄”設備,新建了一座堪稱亞洲第一的高爐。軋鋼方麵,改造了一座大型廠,新建了一座薄板廠,引進了一套“連軋”設備。過去因質量不佳,賣不出去的鋼材,現在不僅在國內成了搶手貨,還部分地打入了國際市場。因為裁簡和合並機構,有三萬多職工下崗,處級以上幹部近千人,失去了官職,在這方麵曾經遇到過阻力。張敬懷給卜奎的定心丸是:天塌不下來。如果塌下來了,我替你頂著。卜奎在下這個決心時,也用了一句民諺“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一咬牙:“幹!”不舍棄一些人的暫時利益,救不活企業,大家就一起死亡!在環境方麵,提出的口號是“工廠花園化”……
這兩年的日月,好象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象做夢一樣,一覺醒來,什麼都變了!
林鋼改造的成功,很快在省報上,在國家級的大報上,在新華社的電訊中,都反映出來了。在一段時期內,報道林鋼的新聞、通訊、特寫、人物專訪,象電波噴灑的雪花,滿天飛揚。你隻看那標題,就可以感到林鋼在全國的影響:
《探索,改革,前進》──林鋼改造的經驗之一,之二,之三等,連續發表了八篇。
《敢為天下先者勝》──林鋼人的超前膽識
《置之死地而後生》──記林鋼人事製度的改革
《把成本指標分解到每一個人》──簡談林鋼分配製度的改革
《衝出國門,走向世界》──林鋼是如何抓產品質量的?
《建在花園中的工廠,建在工廠中的花園》
至於簡短的新聞報道,三天兩頭都在報端、廣播和電視中出現,例子不勝枚舉。
新聞記者不算,來參觀的,學習“取經”的,考察研究的專家和學者,從國家領導人,到兄弟廠礦,越來越多,凡是來林鋼的,都要求見見卜奎,請他親自介紹經驗,有的要求不高,隻是見見麵,握握手就行。普通參觀者,可以由公關部接待,不大不小的領導,親自接見吧,正常工作就無法進行;不親自接待呢?又有失禮貌,鬧得卜奎左右為難。
後來,卜奎想了一個辦法:凡是要聽他親自介紹經驗的,他錄了音。正式介紹經驗之前,有一段說他如何忙,不能親自接待,表示道歉之類的話,然後放他的講話錄音。客方索要時,還可送一盤錄音帶。
張敬懷是常常來林鋼的,但他一來就住在小招待所,從不露麵,也不接受記者采訪或向人談什麼林鋼的經驗。
有一次,張敬懷到了林鋼,聽到卜奎給來客放錄音帶的事,有些生氣,把他找到招待所,批評了他一頓:“你林鋼有名了,在全國大大有名了。你可要過‘出頭關’了。我聽說你給來客放錄音?”
“我實在是抽不出時間……”卜奎為難地說。
“你節省了時間,可是你丟掉了什麼?起碼失去禮貌了吧?”
“我也聽到有些反映。”
“越是在這個時候,越要謙虛謹慎。你怎麼知道人家是來‘取經’的。你不能從來客中聽聽批評意見?不能向人家要點經驗?”
卜奎說:“我們一定改。”
張敬懷又補充說:“你現在很得意,一得意,就忘形。就驕傲,這就是失敗的開始。人們的失敗,往往不是在艱苦奮鬥的時候,往往是從歡呼勝利的時候開始的。多少曆史經驗證明了這個真理……”
吉洪文給張敬懷當秘書,張敬懷是滿意的。但也有兩次,受到了張敬懷的批評。
第一次是一個老工人,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到了張敬懷住在招待所,跑來要求見張敬懷。吉洪文問他有什麼事。這個老工人說:“我已經退休了。我兒子也下了崗,老伴又重病纏身……”
吉秘書明白了,是要解決他兒子的工作問題。張敬懷那麼多大事還管不過來呢,哪有時間管這些小事?便寫了個條子,說:“你拿著這個條子,去找你們公司的人事處吧。”
老工人說,他找過人事處了,沒有解決問題,他聽人說,張敬懷來了,隻要他說一句話,準能解決問題,吉洪文怎麼勸說,他還是堅決要見張敬懷。二人爭執起來。後來張敬懷從室內走出來,把這個老工人領進自己的房間,整整談了兩個小時。
張敬懷把老工人送走後,批評了吉秘書:“你怎麼把一個老工人擋在門外?”
“他就是找張敬懷解決他兒子的工作問題,反正這事還得到他們人事處解決……”
“你怎麼知道他來找我,隻能解決兒子的工作問題?難道我不能從他那裏了解點情況?研究點問題?”
“我考慮張敬懷要休息……”
“你是好心,你讓我多睡了會兒午覺,可讓我失去了一個工人朋友……”
吉秘書不語。
張敬懷說:“以後,隻要個工人來找我,一律不許擋駕。”
這是張敬懷第一次對吉秘書發脾氣。
張敬懷對吉秘書發脾氣,還有一次,也是因為對來客擋架,這次不是別人,卻是馮怡。
馮怡在卜奎調到林鋼不久,也調到林鋼。卜奎把她分配到教育處。在卜奎的部下,張敬懷是放心的。可是,張敬懷總是想念她。連張敬懷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從認識了馮怡之後,他常常感到,在別的場合,包括在自己家裏,他都象是在演戲。或者作為張敬懷對下級說話,開會,做報告。作為艾榮的丈夫,作為勝美的父親,他說的話,做的事,都是假的,不!都是真的,實心實意的,沒有一絲一毫是在做戲。可是他要演的,都是社會上給他規定的角色。他要把一切社會給他規定的事辦好。可是隻有在和馮怡在一起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換了一個人。他和馮怡可以隨便交談,他們可以討論任何問題,他沒有權力向她發指示,下命令,馮怡可以和他爭論,年齡上有差別,可是沒有上下級,兩人都是作為普通朋友之間的交往。可以大說大笑,不要顧及說錯了話會產生什麼不良後果,大叫大跳,不怕人家說他像個孩子。隻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覺得自在,快樂,自己是真正的“我”。
小馮調到林鋼不久,卜奎就派她到教育學院進修去了,時間是兩年。這一安排,張敬懷是滿意的,因為馮怡說過,她最大的願望是學習。馮怡到學校後,也曾給他寫過幾封信,但寫得都很簡單,隻是說一切都好等等。張敬懷來林鋼多次,每次也都向卜奎問起過馮怡,卜奎也沒有更多的消息告訴他。他多麼想見馮怡一麵,象在翠穀山莊那樣呀!那是人生的最高享受。
這天中午,張敬懷剛剛午休,來了一個女同誌,看樣子不到三十歲,沒有向任何人打招呼,就闖進了招待所。而且大聲喊:“張書記在哪裏?”
卜奎趕忙迎出來:“同誌,請你小聲些。你找誰?”
因為卜奎沒有向吉秘書介紹過馮怡,所以吉洪文還不認識她。卜奎細細打量這個女來訪者,模樣比較漂亮,但沒有修飾,態度很隨便,因為天氣比較熱,用一本刊物扇著風,對他這個秘書,也不象來訪者那樣謙恭。
卜奎問:“你找張書記幹什麼?”
“沒有什麼事,就是來看看他。”
吉洪文想:張敬懷的正事還忙不過來呢,說:“沒有事,你就不要來。”
“來看看你們張敬懷就不行呀?”
“不行,就是來看張敬懷,也得事前約定。”吉秘書的態度很堅決。
“那麼,你給通報一聲行不行,就說一個叫馮怡的人來看他。”
吉洪文想了想說:“張敬懷正在休息,他的活動日程安排得很緊。你等著,我向張敬懷彙報了,他同意見你,我再安排時間。”
“用不著的,你先去通報一聲嘛!”
“不行。”
“看樣子,你是他的秘書,你們這些秘書呀……是一堵牆!”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呀?”
“就是這麼回事!”
“請你回去吧。”
“我可以在這裏等著。”
“您最好還是先回去。確實張敬懷今天下午沒有時間。”
馮怡堅持說:“我給張敬懷送點東西總可以吧?”
吉洪文還是不肯,馮怡幾乎是含著眼淚求他:“你放心,張敬懷不會因為這事埋怨你的。”
還是一百個“不行!”馮怡又提出個理由,說是:張敬懷托她買了些東西,她總該送給張敬懷吧?”
“張敬懷是不隨便收禮的,請你注意,這對張敬懷會有不良影響的!”
馮怡先是一楞,接著便有些激動:“我影響張敬懷什麼了?我怎麼會影響張敬懷?還‘不良’!”
吉洪文自知一時失言,不知道如何解釋。
這時,張敬懷從房間裏走出來了,說:“小馮呀!來來來!”
吉洪文不便再說什麼,馮怡就跟張敬懷進了房間。
張敬懷見馮怡眼淚汪汪的,問:“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