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張敬懷在煉獄中(3 / 3)

鄭政委說:“你跟彭總那麼久,總得有個揭發他的發言呀!然後進行一次自我批判。要表示沉痛,要從思想感情上和彭一刀兩斷。”

他沉默不語,似乎在挖空心思地想。

“你好生想,前前後後想想幾十年的事。你在會上,隻要講兩三件事也好。你連一件事也不講,我都沒法再替你‘說話’了……”鄭政委這時點燃一支香煙,默默不語,是在耐心地等待。

過了也許是十分鍾,也許是二十分鍾,一個老戰友等待另一個老戰友的覺悟。

“在長征過達陝北,也許是在吳起鎮前後吧,”他說得很遲疑,語氣緩慢又捉摸不定。“這時,是我給彭總當警衛員的第二年,他動員我下連隊當戰士。他說,你不能老跟我當警衛員。應該下連隊鍛煉。咱們的連隊是汪洋大海,是魚是龍,到大海裏遊遊。你願意下連隊嗎?”

我說:“我願意,我服從組織分配。”

“那好。”彭總說“你明天就到連隊去,好好幹。”彭總停了一刻又問我“你想不想當將軍、當元帥?”

我覺得他的所問是沒邊沒沿著的事,便說:“不想。”

“為什麼不想?應該想。你不想當將軍,當元帥,也就當不好戰士,明白嗎?”

我說:“不明白。”

彭總說:“你現在不明白,不要緊。以後你就明白了。”

我說:“我一定當好戰士。”

鄭政委聽了,恍然說:“好呀。這算一件事。”

鄭政委細細思量了一下,接著說:“你想想,再講一件事。”

他又想了一刻,說:“去年秋天,彭總到1348部隊視察。我正好在那裏蹲點,搞比武。當時全國大煉鋼鐵的群眾運動,正搞得轟轟烈烈。你知道這幾年,我們形成一種習慣,就是愛‘刮風’。這股大煉鋼鐵之風一刮,該師有一個連隊,組織戰士從三十公裏外,背來幾頓礦石。搞了一座小高爐。煉了一些鐵。該連向團和師司令部報喜。團裏和師裏意見不一致。有人認為,這是部隊的新生事物,全國人民都搞‘鋼鐵元帥升帳’,我們部隊也不能例外。當時我也吃不準,這是該支持的新生事物呢?還是該製止的偏差呢?正在這時,彭總來部隊視察。我向他請示。他一聽就火了:“你們搞什麼什麼名堂!純粹的形式主義。現在幹什麼都搞‘一窩蜂’‘大呼嚨’。靠這種作風又吹出來的什麼公共食堂等等,長不了!全民大辦這個,大辦那個,什麼都‘全民’,‘全民’什麼也就幹不了。這是一個最簡單的辯證法!一個連隊一百多人,花幾天時間背那麼點礦石,算成本了嗎?現在對於部隊是練兵,而不是煉鐵!天天講實事求是,天天違反實事求是。此風不改,怎麼得了呀!----我那次受批評,就是因為沒有及時製止連隊大煉鋼鐵!”

鄭政委說:“好了,明天發言,你就揭發這兩件事。”

“這兩件事,算是什麼‘反黨’問題?”張敬懷疑惑著。

“算什麼問題,你不必想了。你講事實就行。”

鄭政委又想了一刻囑咐他:“以後再在會上講話,可不能再稱‘彭總’了呀!”

“習慣了,不稱‘彭總’,叫什麼?反正我不能叫‘野心家’之類……”

“叫,叫……‘老彭’吧。”鄭政委替他想好了主意。

第二天,接著開會的時候,鄭政委說:“現在由張敬懷同誌發言。”

這位一心想挽救老戰友的政委,想得很細,如果說讓他‘揭發’二字,怕他再往回退,故意用了“發言”一詞。同時,現在由他主持會議,用了“發言”和“同誌”兩詞,表明了他的態度。

於是,張敬懷站起來,有人要他上主席台,他說:“我就在這裏講吧。”

接著把昨天他向鄭政委說的兩件事講了。一麵講,一麵想,我這是在幹什麼?我還是我嗎?

他剛剛把兩件事情說完,就號啕大哭,一下跌倒在地,昏過去了。過了一刻,蘇醒過來,身邊一個同誌把他攙扶在椅子上。

會議繼續進行著。

有一位師政委說:“我發言!”接著就剛才張敬懷講的兩個事例“上綱”道:“剛才張敬懷講,他在下連隊當兵的時候,彭德懷要他想當將軍、當元帥,這句話就說明了彭德懷野心家的本質。彭德懷下連隊,講‘大煉鋼鐵’是什麼‘形式主義’,這是明目張膽地反對總路線、大躍進,大辦鋼鐵。彭德懷講,大辦鋼鐵‘得不償失論’,人民公社搞早了,搞糟了,從他這次談話中,不就可以找到根據嗎?”

接著與會人員紛紛發言,就這兩個例子,“上綱”、“上線”地進行大批判。

張敬懷怎麼也沒有想到:他講這兩件事,經這麼“上綱”後,成為彭總的大罪名。他無論如何,也控製不住自己,覺得一陣嘔心,隨著“哇”地一聲嘔吐,大聲痛哭起來。會議全場為之震動,他又昏了過去。

一個身經百戰的身上留下十幾塊傷疤的英雄,一個指揮過上萬人馬,看見過多少自己戰士血流成河屍體如山,在他的馬蹄下,踏倒過多少瘋狂的敵人,他沒有流過眼淚,可是如今為了自己的幾句話,他痛哭失聲了。不是暗暗地哭,而是在這樣的大會上,麵對著過去尊敬地稱他為“張敬懷”的部下大哭。他不是為自己犯了什麼見不得人的罪過而哭,他是感到因違心,因昧著良心而哭。一個受了黨二十多年黨性教育的將領,難道還有比說假話,說違心話更令他痛苦的事嗎?

鄭政委覺得應該緩和一下,說:“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裏。張敬懷同誌因為過於激動,為了挽救他,暫時休會,我們要‘一看二幫’,允許同誌的轉變,要有個過程呀!……散會!”

鄭政委要警衛員把他背出會場,送回家裏。

等他出了會場之後,政委對大會講了如下一段話:

“同誌們!張敬懷同誌在大家批判幫助下,對自己的錯誤已經有了一些認識,同時,對彭德懷也有了揭發。從他的哭聲中,我們可以看出:他是多麼痛心疾首!毛主席不是說過嘛,對犯錯誤的同誌要‘一看二幫’嘛。有的同誌在發言中提出對張敬懷同誌要定‘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和‘彭德懷反黨集團成員’。我看,現在為時過早。同誌們哪,在階級鬥爭的新形勢下,要轉變思想很不容易呀!是要經過艱苦的思想革命的呀!”

這次軍區黨委擴大會議之後,經過反反複複的批判、檢討,軍區黨委討論、向上級請示報告,張敬懷的問題,實際上到了1960年5月,上級才批示下來。也是鄭政委有意挽救他,多次向上級領導和有關部門彙報,口徑如一:都說張敬懷對於自己的錯誤已經有了認識,並且有了揭發彭德懷的實際行動。上級同意對他從寬處理,不定什麼“分子”,也不給任何處分,不降級。但是,對於這樣“中毒”較深的高級幹部,已經不再適合在部隊工作了,決定讓他調轉到地方。在這期間,照樣發給他中央文件,秘書和警衛人員也沒有撤。

沒有定他什麼“分子”,也沒有給他任何處分,級別待遇不變,比起因涉嫌彭德懷問題受株連的許多將領,對他是“從輕發落”了。上級決定把他調轉河山省委任副書記。此時,恰恰河山省正在開省黨代會,在選舉之前,中央下令,增加一名副書記候選人名額。按照一般選舉情況,隻要上了候選人名單,選舉為省委副書記,自然是不會有問題的。

象他這樣的高級幹部,在調動工作時,一般說,是可以帶自己用習慣了的秘書的。可是,根據上級指示的精神,他這次調動,一個“自己的人”也不準帶。

他想,也好,自己一個人不帶,到一個人生地疏的新地方、新單位,免得將來擔什麼“宗派”“山頭”“圈圈”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