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命案在迷霧中浮懸(五)(1 / 3)

第五章 命案在迷霧中浮懸(五)

20

小慧的父親桂老蔫站在夕陽裏,周身彌漫著血色的霧氣,他家的地窩棚臨近河汊子修建,空氣總是濕漉漉的。桂老蔫老婆氣管幹燥,喘氣是金屬聲,需要水汽滋潤。

桂老蔫在那個傍晚水浸幹菜似地支棱起來,脖梗拔直,如一隻瞭望天敵的土撥鼠,選一個角度,眺望一個院子,站在桂家院子裏可看見宋村長家。

“你見天見(每天)盯著村長家,有啥想頭是咋地?”桂老蔫老婆埋怨,話裏充滿不解。

桂老蔫繼續他的瞭望,老婆的話全當耳旁風一刮而過。

“警察到村長家關你屁事?你閑著沒事就揉揉腳後跟,撓撓胳拉拜(膝蓋),哼,瞅人家幹嗎?”

“瞎嘚啵(說)!”桂老蔫斥打老婆一句。

桂老蔫老婆不服,說:“你純粹閑的!”

“你看幾個頻道啊?我尋思警察是衝著小慧、九花的事來的。”桂老蔫跳下板凳,他一邊朝樟子根兒下走,一邊說,“十有八九是。”

“你不是問了村長?”

桂老蔫對著木障子撒尿,讓尿柱穿過木頭空兒,撒到外邊去。他說:“村長鬼魔哈眼的,能說實話?”

“我不明白,你怕警察幹啥?”她究詰道。

桂老蔫重新踩上板凳,抬起平素不常抬起的頭,為使視野寬闊些。鄉間有一句老話:揚脖子老婆低頭漢子。如此搭配夫妻,這家日子一定過得不錯。

桂老蔫整日蔫頭耷腦像算計什麼,而他老婆腰板溜直脖子挺拔,珠聯璧合的最佳組合。

“問你呢,怕警察幹啥?”

“凶手還沒抓到。”桂老蔫說。

“嗬,你怕警察抓不到凶手,拿你充數啊!”她搶白丈夫。

“小慧跟我說,日後出什麼事,都別沾惹他。”桂老蔫說。

“他?他是誰?”

“那天晚上小慧領家來,戴墨鏡的那個。”

一年前春天的晚上,夜深人靜,小慧帶回一個男人。

“我男朋友。”小慧介紹給父母親。

山溝人的觀念,女兒帶一個男人來家,又稱是男朋友,是對象無疑。

“我去買蠟。”桂老蔫老婆說,大水過後全村沒電,家裏隻剩下半截蠟燭。

“不用,明天起早走。”小慧說。

大水之前,桂老蔫家三間瓦房,一頭開門,東北稱口袋房,連二大炕。修地窨子桂老蔫也差不多采用這種樣式。小慧的男朋友和桂老蔫兩口子住外屋炕,小慧有個小弟弟在鎮上讀書住校,小慧睡裏屋炕——小弟平時的鋪位。

半夜,男人爬上裏屋炕,鑽進小慧被窩。

“你膽子真大。”她說。

“色膽包天嘛!”他自嘲道。

天還沒大亮,小慧要同男朋友走了。

“慧兒。”桂老蔫老婆把女兒拉到背靜處,問:“咋回事?”

小慧發懵,一時沒反應過來。

“昨晚你倆到一塊兒啦。”桂老蔫老婆說,“那個了吧?”

山裏人也不公開表述性的,母女之間有時也要回避,含蓄的回避。母親說“到一塊”,就是睡在一起的意思。

小慧沒否認,點點頭,承認得幹脆:“我們是那個了。”

“啥時候結婚?”

“媽,結什麼婚喲。”

“你倆都那個了,不結婚咋那個?”

“我的媽呀,都什麼年月嘍,那個算什麼呀?”

“啥?那個還不算啥?你是黃花大閨女!”

“別說啦媽。”小慧不讓母親說下去……

桂老蔫老婆走近丈夫身邊,一把手將他從板凳上扯下來,說:“那個男的占了閨女的便宜。”

“小慧自己沒說什麼呀。”

“如果是那個畜牲殺害閨女,你饒他,我可不饒他。”桂老蔫老婆發狠說。

“是小慧不讓碰他。”

“不行,我對警察說。”

“說啥?殺人是隨便說的嗎?沒憑沒據的。”

“我沒說他殺人,他殺沒殺人我不知道!可他糟蹋咱閨女。”

“虎(傻)B!是啥光彩的事你胡嘞嘞!”桂老蔫斥責道。

未婚的女孩怎好說跟誰那個那個了,即使那個了,盡量隱瞞,名譽多麼重要!傳揚出去身敗名裂的是女兒,跟著丟人的是爹娘。桂老蔫老婆枯萎下去。

桂老蔫再次上板凳,一隻腳剛搭邊兒,立馬縮回來。

“怎麼啦?”桂老蔫老婆問。

“來了,他們來了。”

張國華和李帥,外加宋村長。三人正朝低窪處走,身子矬下去,再上來時就過了河汊子。

桂老蔫真亮地看到宋村長揪下河邊的一根蒲棒,不是拿在手裏,而是叼在嘴裏。他想到一種常見的情形,狗叼一截骨頭。

有宋村長介紹,或者說有宋村長在場,走訪比張國華設想的順利得多。和在火葬場見到的桂老蔫判若兩人。桂老蔫老婆主動配合,更出人意料。致使宋村長這麼說:“早知道這樣,我還跟來幹啥?扯不扯。”說罷,起身準備走。

張國華挽留,說:“一起走吧。”

“你們忙正事吧,我先走啦。”宋村長走了,他覺得呆下去沒有意義,公安的調查還是不聽的好,沒自己的事兒。

“據你們所知與小慧最密切的人,比如男朋友……”張國華問。

桂老蔫望眼老婆,老婆給他一種暗示:直說。

“有一位,不知他叫什麼名字。”桂老蔫說,有些閃爍其詞。

“幹什麼的?”刑警問。

“不知道,小慧沒說。”桂老蔫說。

“你在什麼地方見到他的?”

“我家。”

“你家?你說小慧的男朋友來過你家?”

“嗯,住了一宿就走了。”桂老蔫說。

“是什麼時候的事?”

“農曆四月十八。”桂老蔫老婆說。

這個日子好記,桂老蔫老婆那天下大醬。迷信說法農曆四月十八,或四月二十八這兩個日子下大醬願發(酵),金兔村家家下大醬。

“請你們想一想,那個男人都說了什麼話?”李帥問。

“總共也沒說上兩句話,起早就走了。”桂老蔫說。

“沒什麼可疑的東西嗎?比如奇怪的行為?”刑警又問。

“沒有。”桂老蔫眉毛朝上挑了挑,說。

“咋沒有哇,那個男的有槍!”桂老蔫老婆語出驚人。

“槍?”刑警驚愕。

槍是桂老蔫發現的,他告訴老婆的方式有些特別。那個本來挨著他睡覺的小慧男友,半夜悄悄摸下地,奔了小慧住的裏屋。其實這個舉動也被老婆看見。小慧男友去幹什麼顯而易見,閨女和他處到什麼程度也不知道,無法幹涉。

桂老蔫伸出一隻手,照老婆穿著衣服(與生人睡在一鋪炕上,她不得不改變平常的全裸睡眠習慣,幾乎是和衣而睡)的脊背捅一下。老婆用腳狠狠地回敬了他。

“哎,他帶著髈蹄(豬肘子)。”他趴在老婆耳邊說。

“盡扯!人瞅著空手來的,哪裏帶什麼髈蹄啊?”老婆說。

“不是,是槍!”桂老蔫說。

槍使桂老蔫和老婆戰戰兢兢地過了一夜,早起他們隻字沒提槍,也不敢問小慧。

“那槍什麼樣子?”張國華問,他希望通過目擊者描述,大體勾勒出輪廓,以此推測是哪種型號的槍。

“別在腰間,我一晃看見的。”桂老蔫說。

甭指望一個從未接觸過槍械的山民說清槍,何況他隻是一晃瞧見,拿在手裏也未必說得清楚。

“你們現在還記得那人的長相嗎?”刑警問。

“根本沒看清,他戴著墨鏡。”桂老蔫說。

夜間到桂家仍然戴著墨鏡,隻能做一種解釋,不想露出自己的真麵目。

“你挨著他睡,睡覺時他該摘下眼鏡。”李帥說。

“沒有,先吹燈(蠟),他後躺下的。”桂老蔫說。

“他的頭發是不是發黃?”刑警問。

“黑,不黃。”桂老蔫老婆肯定地說。

21

蒲鬆齡講述有那麼一點點興奮,離開派出所前是他人生最輝煌的時期,幾十年後有人提起那一段往事,尤其是一個警察同行的提起,他講得有聲有色。

柳雪飛仔細地聽著。

“把他的戶口登出去吧。”淩厲說。

蒲鬆齡注意到一個細節,那個叫淩捍東的男孩一直臉衝著牆,不看民警也不看他的養父。

“為什麼要登出去?”蒲鬆齡問。

“我們的關係結束了。”淩厲指領養關係,語氣傷感。

蒲鬆齡手中的筆遲遲沒落下去,那個男孩眼睛瞪得大大的,仇恨的火焰獵獵燃燒。他問:“你愛人怎麼沒來?”

“我離婚3年多了。”淩厲說。

“可你們的戶口還在一起。”蒲鬆齡表情既驚訝又迷惑。

“她不願分開戶口。”淩厲看到了民警狐疑的神情,為了解釋而說,“養子歸了我,我們相依為命3年。”

蒲鬆齡例行公事問了些情況,也問了男孩。男孩瞪大眼睛閉緊嘴角,拳頭握得緊緊的,給民警留下深刻印象。

男孩淩捍東20年前在蒲鬆齡視線裏風箏一樣飄走,飛向何處他不得而知。

“他的養母叫什麼?”柳雪飛問。

“20年前她叫潘淑蘭,後來叫潘愛蒲。”蒲鬆齡的話裏埋藏著玄奧。

柳雪飛驚奇蒲鬆齡對黃毛養母的情況如此熟悉,潘淑蘭更名潘愛蒲,沒引起他的注意。過去年代裏改名很容易,她為什麼改名潘愛蒲?他沒多想,問:“我想找到她。”

“為那個男孩?哦,已經長成大人的淩捍東?”

“他不叫淩捍東這個名字,叫黃毛。”柳雪飛加以說明。

“出了什麼事?”蒲鬆齡關注的口吻,問。

“為了一個案子。”柳雪飛不輕不重地說,“聽講話,你對潘淑蘭,不,潘愛蒲很熟悉啊。”

“太熟悉了。”蒲鬆齡說。

柳雪飛為自己走訪順利而喜悅,不是嗎?找到了知情的民警,他又熟悉黃毛的養母。

“潘愛蒲是我現在的老伴兒。”蒲鬆齡說。

“啊,是嗎?真巧啊!”柳雪飛幾分驚喜。

兩座山永遠碰不了頭,兩個人說不準誰和誰就走到一起。蒲鬆齡和叫潘愛蒲的女人走在一起,怎麼講都不是一個新故事,講了也沒人愛聽。對柳雪飛來說,比他們的故事更巧合的是遇到他要找的人。他的目光開始在老格式的樓房內尋覓,是兩個老者居住的生活環境,一種腐朽的氣息飄蕩。

“為迎接雙慶,她去社區排練大秧歌,準備到世紀廣場演出。”蒲鬆齡問到雙慶,問到九月花海,柳雪飛一一做了解答。

“時光飛逝真快,一晃建市50周年了,當年建市還搞了大遊行,我參加了安全保衛。”蒲鬆齡說他履曆中輝煌的一頁。

“她什麼時候回來?”

“你著急,我帶你去找她。”蒲鬆齡熱情不減。

“謝謝,老公安。”

“曾經,曾經。”蒲鬆齡謙虛道。

福民小區鑼鼓喧天,老年秧歌隊正在排練,扭到了高潮部分——卷白菜心。

“中間那個菜心是我老伴。”蒲鬆齡自豪地說。

柳雪飛有些眼花繚亂,在五彩繽紛中認出不曾謀麵的潘愛蒲還真不容易。

“休息時,我叫她過來。”蒲鬆齡說。

他們倆在一張露椅上坐下來,等大秧歌扭完。

蒲鬆齡目光落在秧歌隊上,把柳雪飛撇在一邊兒,鼓點誘惑了他,手舞足蹈。

秧歌停了,有人大喊:“老潘,狐狸來啦!”

蒲鬆齡站起來,對柳雪飛笑笑,自嘲地說:“說我呢!我是狐狸。”

潘愛蒲走過來,或者說蒲鬆齡已迎上去。他向她說什麼,一起走過來。而後,他們三人離開人群遠一些,在一片綠地停下來。

“捍東出了什麼事?”潘愛蒲急著問。

潘愛蒲的態度使柳雪飛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養母對養子還一往情深,舐犢之情啊。

“捍東從小就擰(固執),出事是早晚一天的事。”潘愛蒲嘟噥道。

潘淑蘭嫁給淩厲幾年,該有情況的地方風平浪靜,他們一起去治療不孕不育症的醫院就醫,結論是兩個人都有難以治愈的生育缺陷。他們決定領養一個孩子。

孤兒院領回男孩,起名淩捍東上了戶口。平靜的日子沒過太久,黃毛9歲那年,潘淑蘭紅杏出牆,給淩厲捉奸在床,兩人分手,她帶著養子不方便同情人重組家庭,留給淩厲。

黃毛第一次偷東西發生在11歲,淩家離長途汽車站近,淩厲工作忙很少管兒子。

黃毛經常往長途汽車站跑,有時就睡在候車室長條凳子上,一個綽號鐵拐李的賊頭,看上機靈的黃毛,教他偷錢包。

汽車站派出所抓住了偷了旅客錢包的黃毛並送回家,淩厲要給兒子一個刻骨銘心的記憶。

“用哪兩根指頭夾的錢包?”養父厲聲問道。

“這兩根……”黃毛驚惶地伸出左手中指和拇指,他是個左撇子。

“放在菜墩上!”

“爸,別剁我手指。”黃毛跪在養父麵前,哭著哀求。

淩厲沒猶豫,一刀下去,黃毛左手一截二拇指滾落在地上……

黃毛找到養母,哭訴父親的暴行。

“回去吧,媽沒辦法留你。”潘淑蘭勸養子。

黃毛沒再求第二次,一抹眼睛回到家,當著養父麵霍霍磨刀。

“你磨刀幹什麼?”淩厲問。

“殺你!”黃毛回答得泰然自若,儼然是職業殺手。

“啊!”淩厲倒吸一口冷氣,問:“你怎麼要殺我?”

“你剁我手指,我剁你的腦袋。”黃毛說,小小的年紀試刀鋒的動作專業而老練。

於是,就有了蒲鬆齡描述了20多年前發生在黃泥坑派出所內勤室——戶籍室裏的情景。

鑼鼓再次響起,潘愛蒲被人叫走。她走出一段路站住,向柳雪飛望一眼,然後跑進秧歌隊。

柳雪飛回到局裏,去向姚劍彙報。

“剁掉一根手指?”姚劍感到震驚。

“左手二拇指。”柳雪飛說。

淩厲揮刀殘忍地剁掉養子的手指,姚劍忽然對淩厲陌生起來。跪在神像前聽僧人敲木魚的淩厲怎會下得了這等重手啊!

柳雪飛講述一個男孩12歲的悲慘故事,滿懷義憤,其煽動性不言而喻。姚劍局長不至於給煽動得怎麼怎麼樣,他看一種泯滅的可怕,它使人的許多寶貴東西喪亡。

“殺父的決心在12歲下定了。”柳雪飛說。

姚劍神情是迷惘,還是譴責?柳雪飛一時吃不準。

“黃毛12歲時對他養父叫囂,你剁我手指,我剁你的腦袋。”柳雪飛說,“黃毛可能殺了養父。”

姚劍未置可否。

“如此看來,黃毛是最危險的人物。”

姚劍凝視柳雪飛。

“他身上帶著武器,隨時都可能再作案。”柳雪飛說,“建議省廳甚至公安部,發布高一級別的通緝令。”

“黃毛作案目前證據不足,隻是我們的推測,全國A級、B級通緝都不合適。”姚劍說。

22

井東市城南邊也有一座山,奇怪的是它不叫南山,而是叫北山。給北山命名的人是清朝的皇帝,天子為什麼管它叫北山,史學界爭論不休。北山現在是別墅區,由二十幾棟別墅組成。

耿蕾住在其中一棟,耿蕾是歌聲集團公司的總裁。在井東市耿蕾與政要們齊名,頻繁出現在電視新聞中,家喻戶曉。年紀30出頭,長相嘛,你知道她的職業,便知道了她的容貌。市劇團的演員,競選過亞洲小姐。落選的原因不是長相,有人檢舉她是人造美女,她的確在新加坡整了一次容。

之所以要講到這個美麗的女人,她涉及和我們故事裏人物的關係。從一個死人講起,你會猜到是淩厲。對,是淩厲。

耿蕾化好妝,在傍晚等一個人的到來,當然不是淩厲。一個人不能在同一時間進入兩個故事。

淩厲和耿蕾的故事開始於一場音樂會,市殘聯組織的愛心義演,作為民政局副局長的淩厲應邀觀看,坐在首長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