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我從部隊複員回家,偶然有一天村人從鄉郵電所帶回來一封信,我打開一看,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時是陝北的深秋,我的全身上下早已熱血沸騰,省作協召開陝西省青年創作會議通知我參加。作為一名基層的業餘作者,特別是我複員後在鄉下已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去省城參加這樣的會心情可想而知。於是,我毫不猶豫地上路了,在西安止園飯店報到後,我才曉得陝西所有的老作家、年輕作家都出席這次會議。更令我興奮不已的是,當開幕式介紹主席台的領導和作家時,李若冰先生就在其中。當時,李若冰先生是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省文化廳廳長。我則對李老的崇敬不是這些官銜,而是一個傑出的作家就在我麵前。

是李秀娥大姐引我去拜見李若冰先生的。和我一起去的還有黃河浪。李大姐在未進門之前對我說,李若冰先生的愛人賀抒玉是米脂人。我心一熱,不知說什麼好。賀抒玉的名字也是我在部隊的時候就知道的,不記得是什麼大刊物介紹中國當代女作家就有賀抒玉,作為當時西北的女作家很少,她竟是我的老鄉。那種榮耀感可想而知,特別是對於一個文學愛好者來說,那份親情和激動無法比喻。從那時起,我便常常得到李若冰夫婦的幫助和關懷。我在鄉下那些日子再苦再累,常常想著兩位老人的鼓勵和教導,寫作和幹農活一樣,不得有絲毫的虛假。因為當時我的生活困境,他們夫婦不止一次給我拿主意想辦法,特別是我在《長安》編輯部的日子裏,李若冰夫婦給有關人叮嚀,照顧我這個來自陝北的晚字輩。1989年我的第一本中短篇小說集《鏈歌》出版,賀抒玉老師逐篇逐句地看了我的小說稿,並親自動筆作了一些修改。最後給我寫了序言,使我小說集得以順利出版。記得當時李若冰先生從書房走出來曾風趣地說:還是老鄉親啊!我與李若冰夫婦來往20多年了,我作為一名普普通通的文學愛好者,能得到他們長期的關愛已十分知足了。我和作協或陝西文學界大多數人一樣,稱李若冰先生為老李,賀抒玉老師為老賀,其實我作為晚字輩稱尊師更為恰當,但我覺得那樣稱呼更為親切,也可避人之嫌,動不動便把名家或德高望重的前輩稱為自己老師。李若冰先生的性格和為人,決不為此種種稱呼而計較。我曉得,李若冰先生在主政文化廳、文聯工作期間,對許多同誌的嗬護與關愛,人人敬佩,他無論在什麼場合下,隻要為了事業,為了工作,為了大多數同誌的利益,他都會慷慨陳詞,據理力爭,那股剛健之氣,真是可以開金石、動鬼神。在許多年裏,陝西文學界引領潮流的人物便是李若冰先生了。

1991年我代表陝西省出席全國青年作家代表大會。在西安臨走的時候,我去李若冰先生家,他們夫婦和往常一樣,熱情地接待了我這個陝北後生。李老從書房走出來,那時候神采奕奕,精神煥發。他詢問了我個人的創作情況和生活情況後,還關切地問陝北人民的生活是否真正過好了。我一一作了回答後先生還是那麼溫和地笑著說,抽空應該到陝北看看。我乘機作了些宣傳,特別是提到米脂文化事業的發展與李老分不開時,他隻是微笑著,沒有作答。麵對這樣一位文史淵深、理想富瞻的大家,我後來曉得他無論做了什麼好事善事,從不願張揚。那種平易近人,博雅幽默的作風,叫我時感鼓舞,鼓舞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如何把握自己。先生的氣魄、風範都讓我深感到他對於一個普通作者扶植的美意,頗有慈父知己之感!那一次,因為我是農民,沒有報差旅路費之說,李若冰夫婦給李秀娥大姐說能不能想點辦法,李秀娥大姐立即給當時主持作協工作的趙熙老師彙報,我的差費便在省作協報銷了。

這種情況,好像無幾例。

之後,我曆經滄桑,有不少的好心人像李若冰夫婦那樣幫助我從一個農民擠進城裏吃了公家飯。一次因公出差去西安,我去拜望李若冰先生夫婦,還是在雍村那間三層的房子裏,說李若冰先生剛住過院,身體有些不適。我便在客廳和賀抒玉老師說話。賀老師叫小保姆拿來許多小果飲料讓我吃,我不敢推辭,坐下來拿起便吃。一會兒李若冰先生還是從臥室走出朝我點了點頭,然後坐在椅子上聽我和賀抒玉老師說話。我們談了陝北農村的變化、官場的腐敗,我問李老的健康,也訴說了自己真正有了職業的困惑。臨走,李若冰先生夫婦贈送我一本倆人合著的《愛的渴望》,並簽了華勇同誌雅正和他們的名字。

我曾主辦過一次文學大獎賽,我請李若冰先生提一幅字,賀抒玉老師寫序言,以作此次大獎賽出集子用。他們夫婦欣然應允,李老寫了“情漫銀州”,賀抒玉老師寫了《我的一點心願》給我,並贈我他剛出版的散文集《塔裏木書簡》和《高原語絲》,我覺得他們夫婦總是以作家的良知、使命與曆史的責任感扶持像我這樣的文學青年,在任何場合、任何情況下,李老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論是作為領導講話,還是發言談話,從來不失自己立場而適應這個場合。就像他書寫的字幅一樣:“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或“上善若水”。所以,陳忠實曾說李若冰先生“胸中蕩大氣,筆底有雄風”,令我輩感動之餘便是仰慕了。

1995年底,我依舊忙於瑣碎煩事。有一天突然接到省文聯通知,我的長篇小說《荒涼的十八歲》獲陝西省首屆青年文藝創作。我知道,這是李若冰先生當選省文聯主席後首次對全省文學藝術作品的評獎。無疑,這一舉動肯定了我省青年作家的成績,特別是對我來說,這次獎勵對我倍加鼓舞。因為是熟人,李老握著我的手表示祝賀,讓我感到無尚光榮和自豪。

以後我隻要去西安便去看李若冰先生夫婦。多少次我鼓動先生夫婦回米脂看看,火車開通了,賀抒玉老師說隻要春暖花開的時候,一定回去看看。幾年前,李若冰夫婦來米脂,我陪二老走街串巷,每到一處,他們都無不感慨萬千。他們還鼓勵我全力以赴,為本土文化事業多做貢獻。以後的日子,我曉得李若冰先生身體欠佳,幾次住院,但我每次去了他總是從書房走出來,微笑著點頭,而且送我一係列他老人家的作品,讓我受寵若驚,十分感動。2000年李若冰先生拖著病體,再次來米脂拍攝他從事文學生涯60年的專題片《沙駝鈴》時,從南關小巷到盤龍山,每到一處李老都不停地詢問,在招待所吃飯的時候,我們玩骰子喝酒李老一下子來了興趣。大家知道他不能喝酒,但他堅持同大家一塊玩,說自己少喝點可以吧。最後輸了酒除了兒子李衍代喝外,大家都爭著喝。李老風趣地說酒不能喝,紅火總可以一樣吧。是的,他說從他踏上陝北的第一步開始,這輩子就和大西北緊緊地牽係到一起了。

多年來,我也自覺不自覺地感到,李若冰就是一個陝北人,從十二歲起,他在延安“抗戰孩子劇團”一直到五十年代第一次西部大開發的曆史見證人,成為中國散文史上重要的一位作家,那種尊敬心情,還有那種無拘束的親切令我終身難忘。

2004年,我籌劃著出小說集《誰讓我回頭望過》,心裏打算著請李若冰先生給我作序,可到了李老家中,我知曉李老又住了一次院。但我覺得,李老從書房中走出來依然那麼容光煥發,精神上看不出有半點病態。可我還是沒好意思開口說出來由,隻拿了賀抒玉老師送我的一套《賀抒玉文集》便離開。

心裏多的便是祝福,好人會平安的。

過了不久,我把最初的想法還是告知了賀抒玉老師,她說可以找別的人寫,老李實在看不成書稿了。

我有些娓婉地說李老身體欠佳,我的確不好開口,但我走上文學這條路沒少得到二位老人的關心,從情感上我是多麼希望李老給我寫點東西,哪怕隻言片語。賀抒玉老師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說把小說集的重點文稿放下,她先看看再說。我一陣欣慰,不知說什麼好,對於李若冰賀抒玉二位前輩來說,那些要說感謝的話太多太多了。

不久,我回到陝北的日子,賀老師來信對我的作品作了一一點評,並對我今後的創作提出一些具體的意見,同時,我看到了小說集的序是李老完成的,我有些情不自禁,熱淚盈眶了……

那是2005年元月的天氣,陝北很冷,似乎還下了幾場雪,然而我不知道西安的每天正發生著什麼。3月23日,我聽到李若冰先生再次入院並開始搶救了,我呆若木雞地愣了好半天才給西安的朋友打電話,不停地詢問李老的病情如何。24日14時15分,朋友告訴我,李若冰先生走了……

我去雍村三層樓那間普通的房子,李老依然那麼笑容可掬地迎接著我。不過,那是李老放大了的照片。就如賀老師說得那樣,李老沒走,他永遠活在我們中間。這間溫馨的房子裏彌漫著二位長輩的深厚情誼,也彌漫著李若冰先生的輝煌,還有他不朽的精神。他一生心中沒有被塵汙所染,他一生向往著朝陽的光輝,他一生都在為未來美麗而歌唱,他的一生和大西北融成一體,是那麼瀟灑、自然——我心頭陣陣漣漪。是啊,20多年的來往,曆曆在目,我從賀老師手中接過李若冰先生的遺物:一個打火機,一把小刀,賀老師說“這是李老最喜歡買的兩樣玩具送你作為紀念”。我在李若冰先生遺像前深深地鞠了三鞠躬,抬頭再看李老時,一種莊嚴又愕然的震動在我心中揮之不去。

我相信人是有靈魂的,李若冰先生還在他的書房裏靜靜地思考著、寫作著,因為他眺望著陝北,眺望著沙漠、戈壁、雪山、油田、井架,還有那些勘探者,那曾是他理想所在,是他一直生活在夢幻般最美麗的地方。

我為天下哭先生,所有的一切一切懷念讓它盡在不言中吧!……

2005年4月5日清明節

路遙不朽

已是深秋,陝北黃土高原清涼涼的有了寒意,那種蒼蒙蒙的悲壯與深厚的色調,讓人心中不免惆悵,懷中堵著磚頭似的開始憂鬱。盡管天與地、水與山的蕭瑟並不衰敗,整整一個夏天火紅的日子依然若真若幻,但畢竟深秋了,冬天快要到了,不知為何,我從建緒兄提議去拜路遙的那刻起,心情便灌了鉛似的下沉。

現在,我就站立在延安大學文彙山路遙的墓前,這座用陝北石頭堆砌成的墓,在黃土地的半山腰中顯得如此孤單,正麵的那兩行字已經剝落,似乎給你們提示又經曆了一段歲月,墓堆四角的四塊青石桌被移動得七扭八裂,我不曉得《路遙文集》的責編與《平凡的世界》的責任李金玉作如何感慨。清晨上山來的延大男男女女學子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們。由此我想,路遙去世僅僅幾年,前來墓園拜謁的人,恐怕少之又少。可是,在陝北,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該忘卻呀!對於路遙,陝北乃至全世界人無人不曉,他的精神不朽,小說不朽,還有將血與淚的人生,苦難與奮鬥的人生沉甸甸地留給了我們。這位陝北漢子,把深沉的曆史憂患與現實的慘烈總是超人地、獨特地捧獻給讀者;他把所有的寄托與創造、才華與自信捧獻給讀者,無論我們回憶哪一篇文字,仿佛仍然可以聽到他錐心的企盼,看到晶瑩的淚光。

我認識路遙是有一年省作協召開全省青創會的日子,那時他的小說《人生》剛剛獲獎又搬上銀幕而轟動全國,我曾為《人生》電影在米脂拍攝還有自己的經曆而有感發問。作為一個基層來的文學青年,路遙不厭其煩地一一回答我們的提問,這曾是我文學道路上親密無間地與大師接觸,也使我整整興奮一個冬季和一個春天,盡管我還在我家仙佛洞深深的山溝裏受苦,盡管我人生的道路充滿了危險和陷阱,但我的那份摯愛,以及對路遙無比的尊崇和對他作品的崇尚,我爬在煤油燈下,一字一行寫到了今天。

後來,我編一冊小書的時候,我找路遙給書提幾個字,他未拒絕反而說了許多珍貴的意見和建議,他像兄長那樣義不容辭地承擔了責任,用他那支筆給我寫了“謳歌黃土地”的幾個大字,剛勁有力,擲地有聲。作為顧問,我受人委托送他兩條名煙,他說:“憨兄弟,咱能吃起這號煙?還是去外麵給我換幾條賤的煙,數量多些,費時抽。”於是,我和航宇去小寨卷煙批發市場換回來幾條紅梅煙。那是九一年的深秋,我懷著一顆什麼樣的心情離開古城西安,離開路遙家。興許,這是我與大師結緣的僅僅止於開始。

然而,今天我在凜冽的寒風中,看著依舊的墓堆,依舊的荒草,依舊的樹木,同行的小師弟師妹們怎麼也不相信這荒涼的墳包裏,埋藏的竟然是一位當代傑出的文學家。無論人們怎樣評價路遙生活的清貧,路遙的苦難,路遙的政壇、史壇和文壇,但在自己的故鄉——陝北,大家都曉得,他學習淵博,以哲人的深邃,政治家的思想,把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留給了後人。在他的血液裏,流淌著的是整個民族與土地的自然之態,他與大自然的和諧,叫我等汗顏。

我曾奢望路遙給我寫點什麼,以改觀我當時的生活窘狀。路遙曾抱病答應我接見我們縣的幾位領導,他說隻要能改變我的困境,隻要我能輕鬆愉快地去寫作,他義不容辭。這使我的幾位兄長也是幾位當權者大為感慨,從某種意義上說,路遙無形中幫助我從一個農民的兒子走到了今天,盡管我與任何一個有著良心的人一樣,心裏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路遙突然去世了。

我必須還說:九二年十月十七日,是中國文壇悲哀的日子。

路遙是勞累太過而倒下的,我和許多人一樣看著他的著作,聽著他的聲音,忽然間已經十二年多了。

他走了,世界萬物都不那麼重要了。《早晨從中午開始》的日子不會再有了,村招待所那種濃濃的煙味,還有他裝修一新的家中“揪麵片”足足讓我不堪回憶。

還是建緒兄心細,他把一整盒的煙給路遙點著,禿煙繚繞山宇之間。我知道,路遙走了,但他的作品永遠存在著,他的精神之火永遠熊熊燃燒著,並時刻溫暖著我們,在我們靈魂中煥發出無比的光和熱,以慰藉大師留給我們的信心和力量。

但願如此,路遙不朽!

2006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