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照通知書的要求,早早地吃過飯,自己背上鋪蓋卷,一口氣走完三十裏路。在盤龍山下,一種說不出的激動還是興奮,在我血管裏湧動,是城裏的幾個小姑娘,笑容滿麵地領著我到九齋院戴會生老師那兒報到,也從那一刻起,我便正式成了米脂中學高一九班的學生。現在,我有些按捺不住想起在米中的那些日子,往日的情景就像複活一般,鮮活又清晰地躍在眼前,盡管那不經意間攝入鏡頭的往事,讓我感到當年的天真與無知是那樣的可笑,但細細咀嚼起來竟是如此地叫我幸福,逝去的天空依舊那麼晴朗。我深深知道,我那時學習好壞,表現好壞,都毫無意義地屬於那個遠去的令人懷戀的時代,無論模糊的往事,還是清晰的麵影,都重聚在我的心頭,一點一滴,時隱時現。我不能忘記我們這一屆的幸運與磨難,歡樂與痛苦,那饑餓的光景淒然地劃過難熬的日子,但我們能遵循老師的號召,人人爭先恐後地向楷模看齊,所以一切就變得異常地喜氣和愉悅,盡管如今同學們都為人夫為人妻為人父母,麵容憔悴與蒼老了許多,有的甚至不再謀麵,連名字都忘了,但那“曾經滄海一粟”的我們,隻要能在一起的時候,說起學校的日子,依然曆曆在目。
那陣子,我們擺脫不了的依然是饑餓。學校的夥食費現在看來簡直便宜不過了,每天隻收幾兩糧票幾角錢,況且上灶的同學每人國家還補10多斤糧票7元錢。記得我頭一個月僅吃了6元錢8斤多糧票,可想而知,省吃儉用在那時候就意味著饑餓,每到周末,心思便想著回家,盡管家裏沒有什麼好吃的東西,但畢竟可以填飽肚子。所以三十裏的土路也不覺得遠,回學校的時候,我的挎包裏背上零碎吃的(其實也沒幾種像樣的),農村的學生大都這樣,帶來的蒸丸子(洋芋擦擦)用開水一澆,放點鹽,便算是一頓飯了,因為大家都窮,擔心每個月下來夥食超支了交不起,班裏的女同學更省,她們把一個月僅有的一頓白麵饅頭2毛5分錢賣給男同學,我知道今天的學生幾乎無法想象三十年前的師哥師姐們的生活,如今的學校條件好了,整個的生活有了改觀,然而,我還是要說,年輕的日子我們都在米脂中學渡過的,那些曾為我們成長的授課老師,嘔心瀝血為我們的未來描繪藍圖的老師像燦爛的流星劃過天空,健在的已寥若晨星,但作為學生,有那樣的老師,是我們的幸福,是我們的驕傲,他們講課的神情風采,在我的記憶中永遠存活著。
我們那時住在九齋,唯一在課餘時間可去的地方便是李自成行宮,那時行宮正好維修。據說文化大革命兩派武鬥,使得行宮滿目瘡痍,然而,盤龍山行宮對我來說充滿了神秘與好奇,那些磚瓦以及簷柱,樓閣庭院,讓人總幻想出奇妙一瞬,人們常說米中之所以培養出了那麼多的優秀人物,全憑仗著盤龍山之靈氣,站在行宮之顛,俯視米中校園全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有一日,我竟然在樓閣裏睡著了,夢中有千萬隻蝴蝶在飛,一個美好的畫麵離我很近,溫潤的風把美麗的夢吹得更加純粹。醒來之後,夕陽西下,無定河粼波閃閃,我的情緒在盤龍山神秘地飛翔……
我在盤龍山上背誦課文,饑餓擋不住我浮想聯翩,隔著時空和歲月,青春經曆的事情都變成了今天的思考,也是那時起,我閱讀了古老書本中熟悉的名字,我的作文因此叫老師表揚,於是,有了我後來的文學創作,也有了對人生、曆史、生活的從容。至今,我回味起寫作文的情景,老師的鼓勵才有了我的筆觸自然,情緒飽滿,於是,使我的創作永不枯竭。
在米脂中學讀書的日子漸漸遠離了,當我們不再承載失去和憂傷,不再糾纏那些無以訴說悵然若失的學生時代,我們仰望盤龍山那些用石頭磚瓦砌成的建築,多少代人的懷舊之夢靜靜地陪伴著幾行變成文字的名字,他們曾在這兒生活過——米脂中學的孩子們。
我和我們——在60年代出生的農村孩子,與今天在網絡上遊曆的孩子們,一同說起米脂中學的日子,突然覺得隔著的曆史竟是多麼遙遠。
2005年夏
追趕美好生活的日子
題記:幾乎是一瞬間,人們在談論上個世紀70年代末到今天,整整三十年過去了。我從一個十幾歲的孩童,跟著時代的節拍,忽忽走過這三十年,也許因為自己屬於那些不為人知者中的一員,周身的千變萬化,突然覺得充滿了驚喜,在我看來,無論自己成功與否,跟時代的進步無關。我們那樣的生活過來,該經曆的都經曆了,即使想回去,隻能是一種記憶了。這三十年,人們追趕美好生活的日子裏,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一個“變”,這種“變”很結實,很飽滿,很溫馨。
一對於我來說,從農村裏走出來的孩子,對任何一座城市的印象都十分遙遠。小時候第一次進米脂縣城是騎著送公糧的毛驢,三十裏的土路,整整一天的時間,城市的輪廓是模糊的。送公糧的隊伍要經過無定河時,渡船擺過來,村人先把裝在毛布袋的糧食從毛驢背上扛到船上,然後支起架板吆喝著毛驢上渡船。那種陣勢、姿態、表情,都給人一種緊張、困難甚至有某種危險的信息,平日很溫順的毛驢來了脾氣,四蹄蹬在泥沙裏,有誓死不登船的決心,好在人們有的是耐心,拉驢籠頭的,用鞭子趕的,死勁推的,一種原生的、樸實的、粗獷的畫麵。我說此事,因為通往縣城的路最後一關是那條滾滾不息的無定河。那陣子水很大,上輩人說這河不知吞沒了多少人生命。隻因沒橋,即使有橋的時候也是在冬季,一座簡易的棒棒橋搖擺在兩岸間,十分孤獨,淒涼。人走上去搖搖欲墜,恐慌的表情,落在每個人臉上……
這仿佛已是十分遙遠的事了。在這飛快的時間裏,中國大地正悄悄發生著一場變革。我說悄悄,因為在農村隻能聽有線廣播,外麵世界無論怎樣精彩,僻遠的農村還正愁眉苦臉的為吃飽穿暖的日子歎息,農閑下來聚攏在一起,抽著旱煙一個個倦容滿麵,其實他們的內心在飛。對於他們,吃飽穿暖,自由自在過好自己的日子便心滿意足了。至於我,有一次進城的經曆,如此的不安分,如此的生活讓人倍受煎熬。仿佛我馬上要離開這樣的生活,需要脫胎換骨地改變,不需要父輩們的那種滿足,甚至不需要土地……
那一年村裏突然有了一台手扶拖拉機,全村的男女老少圍著看個究竟,唯一會開手扶拖拉機的永潤“牛”了起來,他在“五七大學”學過的。永潤開著手扶拖拉機在學校操場上轉了幾圈後,村民們臉上蕩漾著從未有過的喜悅,大家說這“鐵驢子”一個能頂幾頭毛驢,日後拉運東西可不愁了。我那時想:這“鐵驢子”跑是跑得快,又有勁,可能過得了無定河嗎?
事實上,那一年我還在鄉下,無定河早就蓋起了一座大橋。也就這樣,夏天的渡船冬天的棒棒橋便不見了蹤影,我曾坐上永潤開的手扶拖拉機,一路春風得意地去縣城趕集,盡管路上黃塵飛揚,我還是奈不住的激動。那人山人海的遇集天,小小的米脂城擠得真有些水泄不通。我這才聽大人們講,農村責任製開始了,農民自己承包土地,自己安排生產,自由自在地開始新生活了。
現在我們知道,那個驚喜對農村農民來說真是前所未有的,他們沉浸在幸福生活與美好未來的遐想之中。而我們,突然恢複的高考讓我們有些措手不及。
二出於某種原因,我開始了我一生的奔跑。從1987年開始,我不停地遊走在米脂、魚河、橫山、靖邊、定邊這條路上。看到如今的飛速發展,全然不是那種帶著懷舊的感情來突顯自己的經曆。那種並不久遠的經曆現在似乎不需要什麼意義。可對如今的孩子們,也許太陌生了,從心裏體驗一種新鮮感,尋求久遠的故事和不可思議的落後。如今人們過上了幸福生活,有時會有一股突如其來的荒蕪感湧上來,所有要說的背景,那是一個國家的落後,一個民族的辛酸。
我要去的目的地是定邊,三百多公裏的路程。米脂車站沒有直通定邊的客車,隻有綏德才有。所以我從米脂到綏德,晚上不得不掏兩塊錢住一夜,第二天早晨黑乎乎的便起了床,趕往車站排隊買票。還算幸運,我買到了直達定邊的票,上車後我看著車窗外開始納悶,汽車竟然從綏德開出又上了米脂,那時候好一陣子我百思不解,為什麼米脂就買不上一張去定邊的票呢?其實,很簡單,那陣子沒有互聯網,沒有手機,相互聯係十分困難,盡管公家單位都有電話,但手搖式的電話需要通過郵局的總交換機才能打通。米脂隻是個小站,南來北往的車隻停一下,補充一兩個未滿的人員也顯困難。即使是綏德,一天隻有那麼一趟。所以顯得特別緊張,那客車又是老式的東風汽車,現在想起來簡直就像坐在一輛破爛的牛車上,你心裏無論多麼的迫不及待,但通往定邊的路徑竟是如此的遙遠。
我就這樣來到定邊讀書,每當放暑假寒假的時候,最愁的還是早早地去汽車站買票。在定邊與米脂之間,這一張張車票連接著我的未來。其實三百裏公路對今天的交通來說是很近的距離,可在當初兩個縣之間我的記憶中是無限的延伸、遙遠,我隻能不停地等待,不停地買票,起早摸黑,有時還要在橫山或魚河鎮住一晚上,小旅社昏暗的燈光以及黴臭味,還有被子上藏在縫隙裏的虱子、跳蚤,夏季成群結隊的蚊子……這讓人至今想起來可怕。這種生活隨著時間的推移,挾裹著我飛快地走過了這三十年。過去的一切在慢慢地消失,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我體味過去的那種艱難,那種機械,那種生活的呆板。當我隨著社會的前進享受陽光,舒適、優越、美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描繪色彩,大地、春天、童年,愛與恨的時候,上學坐車的日子已經遙遠了。眼下,不要說東南西北的高速公路,就連我家鄉也成了水泥路麵,村村通了公路,農村人進城出門也是騎摩托車坐班車了。何況火車、飛機也在我們身邊,汽車的種類更是數以無計,交通的暢通與便利早已把從前的生活扔掉,隻有記憶從往事中撿來一些碎片,看著如今周身日新月異的變化,心中隻有一陣陣的感慨,或者無法作任何的對比。因為生活的方方麵麵,那種差異沉澱出來的情愫,還有什麼東西會比直接體悟過的人更有說服力?
這種見證是深厚的。
三逃離農村,飛向城市,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夢想,我成功了。我在城市裏時常在清晨一個人走在無定河畔眺望剛剛蓋起來的一座大橋,聽說又有一座新大橋要從哪裏跨過。現如今,米脂境內已有5座橋把河東河西連在一起了。當目光延至官莊火車站與氯堿廠,就像夢遊一般。每天坐在酒館的餐桌上,拿著菜譜翻看著不知吃什麼才好,胃口壞極了,酒瓶倒在一旁無言地述說著什麼,一塊從農村出來的同事們,深有感觸,他們說不能糟蹋酒,那一盅酒要相當於農民的一鬥高粱或玉米。有時,我們也禁不住說現在的人有些作孽,這樣豐盛的飯菜,竟然沒了胃口,這隻有從一個人的過去,經曆過饑餓的人才能感悟到的——如今攀比的日子叫人無法適從。
想起當初躊躇滿誌地擠進城市裏活得人模人樣,我要感知的是這三十年的生活給我的恩賜。當初有一個女同學說她喜歡我而且決定嫁給我的時候,她要嫁給我的條件是我在城裏要有自己的房子。這讓我目瞪口呆了半天,所以很快就結束了。
一種荒涼從我身上掠過。我進城後嚐試著有一塊棲身之處,三十年前在米脂城三千塊錢買一孔窯洞還有一個薄殼,我拿不出來,也就沒有住處。我在辦公室兼宿舍渡過了幾個冬天和夏天,後來又不得不租賃別人的房子過日子。在城裏,我不知道自己以怎樣一種生活姿態呈現出來?城市裏每天有高樓蓋起,城市在注視著像我一樣農村出來的人,我開始融入城市當中。突然有一天,我覺得自己真正貼進城市的那一刻,便是自己有能力在這座前進的城市裏有了屬於自己的房子。掏三千塊錢掏不出來是1985年的事,自己有房子是1996年的事,整整十年,盡管房價成倍的上漲,但我還是在城市裏迎著喧嘩的氣流,把我置身於其中,住進自己的房子裏,隔著玻璃窗,外麵的霓虹燈,紅紅綠綠,閃閃爍爍。欣慰的同時,懷揣著跳動不止的喜悅,滿足,暗自對自己說:要知道,自己從農村來,這該知足了。
事實上,所有的改變不僅是我一個人的,我相信從我們周身發生變化的那一刻起,命運是相同的。城市與鄉村,已經連在一起了,彼此的同步。當我們這個民族獲得拯救的那一刻起,我們走自己的路永不停歇。這樣的日子在將來都會成為一個個神話,對於後人,也許會成為傳說。
我還是不停地從米脂出發,去西安,去北京,去許許多多的地方,歲月無盡,眼花繚亂的現實,自己在迷宮裏那樣,內心充滿了無數的驚奇和希冀,這種生活的突變深深地嵌進我自己的腦海,前麵依舊閃爍著另一個世界的光,還有千變萬化的美……
2009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