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沒熟人,我幾乎忙完頭頭布置的事獨自在房子裏看書,借來的那台收錄機不停地放著民樂,房子裏充滿了傷感。整個冬天,陽光始終未能正二八經地投向我,窗上的玻璃掛著厚厚的冰渣。我的桌子上,書堆得沒了空隙,酒瓶在牆根站立著,那都是空的,隻有爐子旁那一瓶,隨著我手伸出去的影子,十分機靈地跳來跳去。我曉得,自己的心室是強烈的震撼著,有時會發出一個聲音來,怪怪的,我自己肯定不明白。
誰能揭掉我心靈上的悲戚與孤獨。
(五)我變得木然,有些遲鈍,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不得而知。我依舊坐在東街與小巷子交彙處的小木樓裏,像一名值更的老夫那樣,默默地注視著來往的人群。那些洋溢著喜悅與希望的一張張麵孔上,我讀出了作為一個城市人的無窮自豪感。文化館就在斜對麵,一個舊式的四合院,主人早已不知去向,大門庭院顯得富貴,由不得叫人心裏萌發出消失在久遠的歲月,這家主人一定有錢,而且三房四妾的女人圍著嬉鬧。和其他人一樣,我甚至想過有一天會有豔遇,隔壁的女子或者某一個喜歡讀書寫作的女子,這種從孤獨的心境滋生出的念頭,隻一會便消失的無影無蹤。文化館都算是文化人,書法的,唱歌的,搞美術的,搞舞蹈的,搞音樂的,平日裏都裝腔做勢,一副清高的模樣,有時也會板著麵孔給某些愛好者講為師之道,他們把許多事物置撂在一幫喜歡跳舞唱歌的少女麵前,現如今成為我回憶往事的索引。各種緋聞從四合院傳出,某個夜晚某個男人和某個女人,陳舊的床板反複換著靈魂的響聲,有關承諾與背叛的夢囈,讓我心裏疑惑不安。一九八五年的冬天如此漫長,似乎冰封的黃土地故意拖遝著節奏,把我這樣的青年熬煎得開始蒼老,小城裏耳聞目睹在每個難眠的夜晚把我刻畫得極其孤單。
我還是把僅有的三十元錢買來幾瓶酒,隔壁的女子不解地看著我,然後回到她們的屋子縱情大笑。
燈光下,我喝著酒,那些文字的精魂,仿佛一個如花的舞者,將我鮮活的記憶舞蹈延伸於夢境之外,夜空下空蒙的人世,我和她們緊繃無言的距離裏,闡釋著軀體之內澎湃的故事,看起來並不十分遙遠,然而卻很陌生。她們熱衷於攜帶著青春的潮汐,在這個紛亂的世界中遊弋,而我,老是在內心中搜尋,那個屬於自己的夢,那個自己許下的願,因為在還沒有幻滅之前,我不能鬆懈下來。因為我的耳畔時刻響著:農民的兒子,能離開土地嗎?
我鄉下小學和初中的同學都早早地結婚了,為人夫為人妻過著真正屬於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毅力與信念,使我有些羞愧,我獨自在小城裏吸吮著各種腐味氣息。從南門流淌下來的那條河已經發黑發嗅了,兩邊的汙水還在不停地流。那條叫飲馬河的早就幹涸了,就是河道也被兩邊的建築擁擠得僅剩一步之遙,昔日李自成牽馬飲水的影像變得鏽跡斑駁,古城牆正被冒著黑煙的拖拉機,人群搬倒,一片的廢墟,一片的荒涼,好端端的風水寶地,被一群人糟蹋破壞,不曉得郭子儀又會發何等感歎?這種毀滅性的破壞一刻也沒有停歇,仿佛這座古城一下子繁衍出新的天地。迅速而又雜亂不堪的建築隨意地站在那裏,住在裏麵的人們一副得意忘形,興高采烈的樣子,而祖先們留下的文化無法棲在這塊土地上了,隻留下一種記憶與它結實地纏裹在一起的一小撮人。
這一小撮人中有我沒有並不重要,因為我還在搖搖不定地生活窘境中,根本無暇顧及有關這塊土地的底蘊文化。我想有一天飛起來,可沒有羽翼無論如何也是飛不起來的。人們亂哄哄的一頭紮進商海中,這年代變得越來越瘋狂起來,下海經商像一股巨大的磁場吸引著所有人的眼睛,人們的貪婪變得及不可待,一夜之間的暴發戶大老板招搖過市。羨慕與驚訝的目光從四麵八方聚來,這個小城市與其它城市一樣,霓虹燈,搖滾樂,卡拉OK,洗頭房,按摩,桑拿,小姐,不期而至,眼花繚亂中一個充滿寓意的小城讓許多人浮躁起來。無論從政,還是經商,無論寫作,還是回去當農民,我努力著,把自己撲向城市的熱情長成帶有籽實的果子,別人品嚐時也許不算太壞,我能在這個無比深奧而且複雜的空間裏生存下來,找到屬於自己的合適位置,自己便心滿意足了。
但麵對現實,我無法逃避什麼,事實上沒有一條直徑的路可走,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隻有熟悉的那一點文化知識要變成長翼的雄鷹,要體驗和品嚐多少酸甜苦樂,多少的高潮與低穀?我不知道。
自從走進這座城市後,每天上班下班看著貌似君子的老師淑女少婦來了走了,我都感覺,依然有人在嘲笑我。他們說這個城市自古以來好像沒有人寫過什麼小說,散文或詩歌,一個鄉下的孩子,真是的,自己靠三十塊錢,還喝酒,日後會不會過日子呀!我的脊背冰涼,寒心透骨的,文學是什麼?我的眼眶有東西溢了出來。
(六)其實做為鄉村與城市之間遊蕩的人,時間顯得過份苛刻。無論在哪一頭都顧所不及,日和夜同樣也沒有區別。我的工作是一個勤雜的角色,打掃衛生,提水,倒垃圾,送文件諸如此類的事,臨時工就是這樣,幹一行愛一行。哪能像正二八經拿工資的國家幹部坐辦公室,喝茶,聊天,調情,看報。那陣子所有人都有不同的身份,作為一個臨時工,滿腦子就是一個轉身份的問題,農業戶轉為非農業戶,臨時工轉為集體工,合同工轉正式工,再由這些不同類型的工人轉為幹部,這一切都是填一張又一張的表格,蓋一個又一個圖章,然後發一個紅頭文件開一張介紹信,看起來挺簡單,好像一下子什麼都有了。無眠之夜總是長的,整個城市每晚都放著異彩浮起來,沉下去,就像我本來不該抱有的幻想。
可是,一個活生生的青年人,怎麼能夠不抱幻想呢?如果把那些沉澱很久的厚重文化還有那無可名狀的風俗民情挖出來,恍惚可以看見的是先祖們召喚的姿態和起敬的人性文明。這城市所經曆的,所發生的,所留下的和呈現的就連空氣都在顫動,現代人隻因為追求另一種利益已經感覺不到空氣是什麼了,我和城市同時呼吸便感到窒息。
一切都很快過去了,那些還沒來得及被遺忘的事,開始變得支離破碎。文學社沒有開張便結束了,大家各奔東西,全都是一臉的疲憊,文學寫作緩緩地變幻,我還在那個長長的隊伍裏,步子充滿了堅定。很快,當初一起為文學而奮鬥的人們不見了蹤影,一個小城市,一些麵孔,起緣與終結竟是如此讓我憂傷。
漫山遍野隻剩下我的躊躇滿誌,如果寫不出一部像樣的小說,寧願就這樣孤獨。然而,在城裏的每一寸時光裏,錢是一個要命的問題,我口袋裏老是癟著,有時竟身無分文,單位上女人們經常說鄉下人多小氣多吝嗇,毛二八分的東西要爭吵半天,我心裏不舒服,聽了這些話便覺得沮喪,自己是一個鄉下人,在城裏人眼中十分像一個來曆不明的人,擠進這狹小的空間裏,開始覺得危險不安,他們狡黠閃躲的目光裏,我的臉麻木地竟然還有一絲笑。肚子經常是空的,一個人有些饑寒交迫的樣子,吃一頓沒下一頓,有時也賴得做飯,幹脆喝上幾兩酒來驅趕可怕的饑餓與孤獨,隔壁的女子依舊嬌脆脆地調笑,那聲音穿過牆壁在我耳邊縈繞。我在電燈下,心存熱流,稿紙上寫下一大段一大段的文字,第二天醒來竟然發現全是說錢的事。
我照著鏡子認不出自己了,麵黃肌瘦整個人像一個逃荒者。可是我腦子裏麵竟然還是文學,那種期待嚴嚴實實成了一根鋼筋,挺在我的脊背上,城市裏每天有酒樓飯店開張,鞭炮聲嗩呐聲流行音樂彌漫在上空。政府的官員走馬似的變幻,張王李趙各種姓氏成了縣長書記局長,整個城市龐大的人口不斷增長,形形色色的人懷揣著各種目的,結成了厚厚的頑石,無論怎樣敲打,不會有縫隙出現的。其實我知道,人隻要生下來活著就要承受重量的,但一個人獨自承擔這樣巨大的重量,心裏沒有絲毫的準備。不知是酒的緣故,還是思想拋錨,爐子上的鐵鍋裏煮的稀飯已經焦糊,嗆人的味道在整個屋子裏飄繞。我想哭,卻哭不出來,我隻能把這種經過刻入記憶。何況一個男人為一鍋稀飯流淚太有些薄弱,而且又絲毫減輕不了身上的重量。有時自己也曾想放棄,還是回到鄉下,一個人扛著老钁頭,走路的速度放到很慢,留著長發哼著什麼調子,爬到山的最高處像瘋子一樣大喊幾聲,然後朝任何一個方向撒上一泡尿,太陽暖烘烘的與土地親熱的時候,我躺在其間,從此,我不抱什麼厚重的期望,隻要一年四季風調雨順,我的穀倉裏堆滿糧食,城市便見鬼去吧。那麼多的怪異,猥瑣,規則,虛無,濁氣,我卻在城市裏卑賤的如一粒塵土,城市能看見我的存在嗎?
我從不期望有什麼奇跡出現,但我還是沒有放棄,哪怕借了不少的人民幣,喝酒,讀書,寫作是自己的事,也是晚上的事,生命總要經曆些什麼,我不怕。
(七)我把寫好的小說或散文一遍又一遍抄好,寄出去,等待消息。鄰家有一女孩敲門進來,手裏提了不少的東西,我驚愕地看著她,那種真實的溫暖在全身蕩漾。她坐下來,一個勁地笑,我本來木然的臉開始發燙,她說給我送來了一些醃菜,還有一斤白糖,醃菜是她娘在家醃的,白糖是她姐單位上發的。
她的聲音挺脆,十分好聽,她坐著的姿勢有些不拘小節,兩條腿均勻地蕩來蕩去。我隻是笑,甚至腦子裏閃出一個念頭,我和她談論愛情,我們結婚。她見我如此木訥,從椅子上跳起來說有空過來玩麻將,開心一下輕鬆些,不要翻那些破書,整天像個和尚。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流失,也就是說我一天天的期盼與等待。偶爾有一次我收到某個編輯部的退稿箋,那上麵的文字是打印好的,沒有什麼意見,就像入夜裏電燈突然停了,夜空還會有一顆星星在天的頂端閃出嗎?厚密的黑夜沒有一絲的光亮,那個屬於我的世界也就沒有隧道。
我近乎於傻子一樣不停地寫,寄出去便喝酒,那酒精每一個分子侵蝕著我的細胞,肌膚,火燒火燎的仿佛像爆竹一樣時刻等待開花,內心裏不停地燃燒著,毛細血管絲絲片片變成了一片又一片的血塊,眼睛浮腫相擁著要發現掛在人們胸膛內層層疊疊的器官。政客與文人們總是衣冠楚楚,散發著慣於的高傲,冷漠,狡猾。這種氣質讓我感到危機四伏,我不敢想一個癡狂於文學的青年,在這樣的城市裏會有什麼一個陽光升起的早晨。
我急於要發表作品,我要證明給他們看,他們是誰,我不知道。一個不甘心的農村後生就這樣堅持著,其實,這城市沒有閑暇理會一個會寫小說散文的後生,它要忙著發展經濟,忙著世事交替,人事變遷,交易地皮,而這些都於我無關,我在城市滾滾的人流中,注定要不知所措,沒有人與我交流,對話,隻有鄰家的女孩,時不時走過來,不遠不近的距離,直到以後她嫁人,賭博,吸毒,整個人變了模樣。另一個女孩對我說,你是文人,自然看不上她,假如你和她結婚,也許不會這樣的結局。愛情也就隨之死亡了。
我不是曾經這樣想過嗎?那種相知的溫情,永遠定格在東街小木樓的空殼裏,凍裂的石頭還會畢剝哭泣,而我,長長的空白叫我連流淚的力量都沒有了。一晃,八十年代便結束了。
太陽升起來,但不是早晨,我在隔世的鄉下,連陰雨不斷,陰暗的日子好久,忽然窗格子出現了太陽,我說,太陽還會升起!
(八)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啊!雨過天晴的世界,漫山遍野的朝氣,萬物竟爭的天地,我看到喧嘩四起的城市,已經麵目全非了。後來我才知道,我所寄出去的稿件沒音訊是因為文化館有人把許多編輯寄回來的修改意見滅了,用他們的話說這小子隻是一個臨時工,憑什麼利用咱單位的通訊地址,更讓我憤怒的是有幾個編輯部的編輯打電話到文化館詢問我有關修改小說的事,有人竟然很不耐煩地回敬說不認識我,或單位上根本就沒這個人。所以,我在這個世界便消失了,我和這座城市的關係是一張白紙,沒有資格把自己的秉賦與理想塗寫,甚至也沒有機會和這個城市中的某一個人發生友情,愛情故事。我這才相信,人與人之間存在著陰謀,任何人都有豐富而殘忍的秘密,我也就習慣於把一些血腥的場景存留在記憶中,發泄一種情緒並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危險。
我以後的日子就會這樣過下去,文化人們所做的一切使我下定決心要堂而皇之走進文化館做了鋪墊,我活在城市裏,許多個夜晚裏我使勁搖著那台老式電話機,我想聽郵電局接線員柔軟的聲音,這聲音在夜晚有相當的吸引力,它使我產生許多離奇的夢幻,女接線員的容貌閃爍著七彩的泡沫,翩翩飛舞朝我飄來,我猜想電話線頭的那端的女孩,讓我倏忽感受到一種幸福。
我沒法忘記,單位上會計月底結電話費回來的表情,他拿著單子手有些顫抖,由於過份激動,說話的時候唾沫四濺而且嘴唇開始歪斜,誰打了公家電話?文人們冷靜的頭腦開始思索,他們把所有的裂縫與空隙都想到了。開會的時候,領導一臉的嚴肅,一臉的惱怒,把我批的一敗塗地。
我錯就錯在打電話竟然報了自己的名字。但這次教訓竟然提醒我,甚至讓我滋生出玩一玩遊戲的好奇心。我打電話的時候,把單位所有像鱷魚一樣的人名輪番報上,等待下一個月結電話時會計和所有人又是怎樣一種表情呢?
1993年的某一月,我第二次決定命運的考試,一個臨時工轉為國家幹部的考試讓我真得住進了文化館。我沒想出任何的驚歎號或劣拙的問題,這離我第一次參加高考已整整過了十年。
我當然買了酒,是坐在酒館裏,一個人喝得爛醉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