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還是威風凜凜,一如既往飛奔,好像遠山漫舞的精靈。

2009年秋

還有什麼常常讓我眼含淚水

人的一生恍惚間便消逝了。

我獨自常這樣想,人活著的時候一路行走,視線裏穿織的情欲可有一些清晰的記憶?就在你漫不經心的那陣子,最美麗的真實被丟掉了。

說起這話題很沉重,我是農民的兒子。透過城市的玻璃牆看世界更為沉重。空氣擠壓的我像著魔似的滿胸感歎與悲傷,時間把自己的心血稀釋成一種殉葬品。也許因為天生無知,沒有守望生我養我的土地,也沒有在商海中乘機撈一把烏龜王八,更沒有在仕途上投機經營,是因為站在遠離土地的城市驚悚於人世間千姿百態,在這種舍不掉離不開的氛圍裏,我卻異常地激動,異常地感慨,異常地憤怒,異常地不平靜。

於是,我注定要為自己的生活經曆和感情經曆做祭奠,那便有了自認為寫下的小說或散文的東西。

我天生便是與書打交道的料。大概從小學四年級開始,我便從所有親戚家搜集來一本本小人書,我被小人書裏的所有故事感動著,也許從那時起我便對世界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幻想。有了幻想也就有了夢,那是一個愛做夢的年齡。記得第一次進縣城家裏給了我1.5角錢,我死死地攥著錢看著街上的各種小吃,饑餓的肚子不停地喊叫,嘴裏咽了一口口的口水。我還是沒動搖買點吃的,我腦子裏全是那些英雄的故事和英雄的形象,於是徑直走到書店裏毫不猶豫地買來兩本小人書。也就這樣,從小學開始,我揀破爛、挖藥材給供銷社賣來的毛二八分人民幣,全都換成了小人書。直到上初中了,我的小人書已有整整一大箱子了。這是我那時候的榮耀和財富,一個鄉下孩子,擁有那麼多的財富令所有孩子羨慕不已。

對於我來說,一天天的成長帶來了恐懼,也許為了掩飾這種恐懼我才不停地看書,在遠離故土的日子裏,我永遠充滿了焦慮,同時也有一種壓迫的感覺,正是無法確定命運使我這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能夠獲得什麼,或者擠進本沒有自己棲身之地的城市,我便很少有幸福而言。每次從城裏回到故鄉,總是很無奈,甚至很絕望地想從記憶中抹去城市的影子。

所以我非常孤獨,非常無助,在這個喧囂的世界,我好像被遺忘了一樣,在漫無目標中行走。

故鄉的所有一切是寧靜的,我浮躁的心卻使自己有些不自信地把寫下的文字丟棄。但無論如何也無法把故鄉的影子抹去,在我經曆無數困難,無數坎坷,還有一個農村人進城後的尷尬與無奈之後,我還是從生活的夾縫中尋找可能是自己一生唯一的摯愛。盡管這種近乎於固執的,甚至是偏離的生存方式叫芸芸眾生不能接受,麵對親情、友情、愛情等常人極力去維護的正常秩序,我的內心開始格格不入地與這個搖曳多姿的世界不相一致的衝突。

城市的異化使人們越來越少了情誼。我心中的障礙無法把城市與自己拉近,現實是殘酷的。當科學的日新月異和商業化進程的深入,我這個農民的兒子與生活的距離在感情上開始拉大,隔膜日漸顯著。

然而,我真正清晰的時候,除了對故土純潔的敬畏,擁有一種澎湃的思緒和生命的震顫,麵對這塊土地便忍不住想哭泣……

我不知如何善待養我育我的土地,善待自己的衣食父母,當我沉重地吸著空氣,用自己的眼光看待所有的風景時,靈魂中那根琴弦老是發出顫音,我和我的將來還有什麼?

缺憾的是自己無法回答自己的質疑,我的小說、散文等諸多文字殘片斷章不那麼迷人,但對於這塊貧脊的土地來說,要保留一寸厚土是多麼不容易呀。

要知道,風雨剝蝕要毀掉豐盛深厚的土地也隻需幾分鍾。

所以,我一個人孤獨行走時,那種叫眼淚的東西常常溢滿眼眶,但不能掉下了。

2000年冬

那片土地,始終這樣叫我糾結,我拚命地割舍她的時候,幾乎是絕決的。其實城市裏許多人和我一樣,也是這樣為逃脫而沒了至真與善良,有的人卑劣地成了魔鬼,而我,那塊土地為我樹起的生活標杆,竟是如此的憂傷。無論怎麼走路,土地裏的道理總是難以遺忘。

小城的孤獨和一個人的酒

(一)剩下最後一滴酒,我噙住了,長久以來我就是這個姿態。它似乎在傳達出一個人的自在,閑靜,甚至有一種愜意,快樂的信息,有遠離塵世的幸福。然而,沒人能看見,一個城市的孤獨,一群人的孤獨。一個人心境沉潛下來,把最初對所有一切胸腔裏湧動澎湃的那些東西都像酒精一樣咽進肚子裏,與災難一道,向生活舉杯。

(二)我從農村走出來擠進城市的。說是城市,是對我們農村人相對而言。其實這座城市很小,充其量是個大村子,隻是人們住在四合院裏,平房裏,以後有了高樓、街道、店鋪之類的東西,每到初五、十五、二十五遇集,南來北往的人一齊趕來,大買賣小生意紅火熱鬧,這些對於一個僻遠的山村人來說,夢寐以求的繁華地方,隻所以是城市,從前有城牆圍著,城門有人守著,外麵的人隻是向往裏麵的燈火,所以,農村人習慣羨慕城裏人的生活。老想著有一日脫胎換骨不需要什麼意義住進城市的房子裏,走在具有象征和隱喻的街道上,帶著自豪的表情獲得某種新鮮感。一個人張開手臂,那十分機械的動作,此時正充滿溶入城市的喜悅,悄然在自己胸膛裏張開。每個新的日子,帶給我的鮮活,新的生活氣味撲麵而來,然而,我缺少對話,一個有著深厚文化底蘊的縣城,竟顯得如此荒蕪,到處破爛的街道,隨風飛揚的塑料袋,汙臭的銀河水,充斥小市民意識的爭吵——我開始質疑,一股突如其來的悲涼感湧上來,所有的激情以及新鮮全吞咽下去。我開始喝酒,一個人坐在舊城的東街小木樓裏,伴隨著秋風細雨,每喝一盅酒,喉嚨如此舒朗,像窗外瓦片上往下滴答的雨珠那樣,不緊不慢演奏似的,鋼琴琴鍵黑白分明的符號,我體內燃燒,力量四溢。每一個夜晚一瓶的酒便將一整個秋天喝完。有一夜掏腰包的時候,竟然剩下2角8分人民幣了,酒是不可能有了,我有些焦躁不安,從臨街的窗口眺望,冥冥之中希冀著什麼,一股風突然刮過來,寒冷刺骨,我吸著涼氣方知這一夜便是冬天了。

我開初被臨時雇到單位文化館,一個象征文化人聚集的地方,這地方處在舊城東街繁華的地段(是過去繁華的地段)附近的商鋪基本鎖著,平時冷冷浸浸隻有念書娃娃,賣菜市民,無聊老人走過,這些零散的人群中,走路的姿勢和表情,都足以證明他們對小樓裏的我感到陌生與敏感,但在這個用石板街鋪著的狹窄街巷裏,對周圍的景象懷著複雜的疑慮和期望的是我,不是他們。我用一個鄉下人微薄的力度去平衡在城市所有的一切,我注定要勞累、疲憊甚至震驚和不安,就像一隻溫順的綿羊。因為沒有充分的心裏準備,會在這個無常的地方老是不知所措,一個熱衷於寫文章的人,現實與記憶還來不及在季節的變化中醒轉,何況我又迷上了酒。

我在小木樓裏守著火爐子,因為與縣城的隔閡我無法與之對話,從前的事,今天的事,或許是幾百年以前的事。在這個偏僻的縣城裏,我的步伐,實際上踩著石板街旁邊的台階,日複一日地數著。偶爾有熟人來,說起年成好壞,說起小時候的日子,說起將來,一瓶酒喝完了,瓶子倒在一旁輕鬆地歇息著,我們——中學的同學,愛好文學的青年,淚水撲簌簌地流著。一夜的風,一夜的雪,深冬的世界荒涼寒冷。窗格格上的破洞處穿進來的氣息,足使我們打個冷顫,我們看著自己,沉默了。

這是陝北的一個聞名小城,我生硬要在小城裏生活是因為我正做文學的夢。八十年代曠世天地裏,做文學夢的人像滿山遍野的野花開到天涯。從夜晚爐火的火焰中,我不知天高地厚地越來越沉湎於自己一個人的世界,那些字裏行間都仿佛是一隻隻高聳著展翅的鷹。在變幻的雲彩中有自己的海市蜃樓。

當日子一天天消失,我塗抹在稿紙上的字成了我懷舊的影子。我白晝開始萎靡,發現永恒不朽的《神曲》飄落在年齡和曆史的間隙。此刻,整個世界變得麵目全非,我的夢開始坍塌或者挫傷,疾馳的變化在飛速的時間裏,人們失去了魂靈,開始為金錢而奮鬥。在社會不規則的遊戲裏,瘟疫般地籠罩著一個僻遠城市最後的外殼。

一個時代突然的變幻,廣播傳來的都屬於鮮活。人們對政治的敏感,擔心什麼,希冀什麼,憂慮什麼,小城鎮以外的鄉村父老鄉親們正熱火朝天地在責任田裏犁地、播種、作務、施肥、收割,作為農民的生活有了一個重新的詮釋。那深陷的眼窩裏,臉麵上刀割過的皺紋裏,融化著過去冰霜的苦難。作為一個臨時工,我在這個充滿寓意和童話的地方,一頭依舊牽著鄉下的地方,一頭拴著小城鎮的風景。這座城市就是我的向往之地,同樣也是所有鄉下人的向往之地。但這種向往不會被人理解,無論從任何角度,城市本身不斷地新生、成長,甚至容光煥發,就像天生愛打扮的姑娘那樣,衣服、頭發、眉毛、嘴唇一天一個模樣,城市中的建築、文化、曆史,把所有的滄桑繁華不停地整合,隻有一小部分人掌控著,讓它生,也讓它死。後來我才明白了,這小小的城市同樣也有權力的象征,這地方所有的文脈、曆史都可以被忽略。當人們身上悄悄消失一部分清澈的元素,所有的笑容都是從塵埃中擠出的。

(三)我就這樣喜歡上城市的。這座小木樓十分洋氣,它在東街於小巷子入口處顯得格外注目,三十年後它被轟鳴的機器掀翻在地,脫落的瓦礫與磚土都裹挾著傷口流淚,它把輝煌和喜悅變成一種記憶,直至被變為塵埃在人們“談笑間灰飛煙滅”。它的過去從樓上以及閣樓後院是主人仆人的住處,還有一大孔的枕頭窯也許是用來貯藏貨物的,正麵朝街的門廳是生意紅火的鋪子,綢緞布匹,胭脂香水,針線顏料,什麼都有。它以滄海桑田一樣在舊城的肌理內記載著一個時代的繁華。如今沒有人能度量出它對一個城市的象征意義,我們所看到的新型建築,統一的白瓷磚蓋過與鋼筋水泥無限的延伸,充滿了各種浮躁,名利。而作為一種文化,也成了一種符號,傷痛其實早就複發,不僅僅是那座小木樓,城市的城牆上的磚土被搬挖走後,剩下的便是占有,實際上這座小城的文化充滿了內傷。什麼都沒有了。那無眠的夜總是長的,我自己煮著飯,聽自己的吮吸和城市學生吮吸的震顫,我竟然還在小木樓裏寫小說,寫散文。每天盼到夜晚有這種寧靜,有時獨自望著天空,而天空黑沉沉的在城市上空,不像鄉下,抬頭望天空時總是能看到星星,偶爾還有一顆流星劃過,這種發現使我驚呼不已,甚至跳躍,浩瀚的天空含蓄隱喻,使這個世界充滿幻想。然而活在城市裏,我的幻想終究在張望中淺了,濃黑的煙霧把小城遮裹起來,就連周圍山的輪廊也昏蒙起來。其實我們心裏明白,太陽一定還會從哪邊出來,但冷冬裏一場一場的雪,冷風刺骨,我起得很早,待上班的人來了便把整個院子的積雪打掃幹淨,我沒有理由不去做,臨時工必須看見自己,認識自己,然後小心翼翼地聽別人使喚、教導、指示、吆喝、斥責,甚至謾罵或侮辱。如此的周而複始,一日又一日,雜事、爛事、煩事、瑣碎事,亂七八糟的事幹完了,我終於長出一口氣。

一個人的內傷與一個城市的內傷就這樣奇怪地陰魂不散地籠罩著我。

(四)淚水撲簌簌,我一個人喝酒,有時一個人醉得一塌糊塗。像報複似的,我拚命地往爐子裏添煤,房子溫度高了,無論窗外的冷風抽打,整個小木樓可以瑟縮,而我的小屋裏,燈火通明,燃燒著火焰,桌子上那台公家的收錄機唱著優美的歌曲,一盤又一盤的磁帶轉完了我又重新裝好再轉一遍,整個屋子裏充滿了高昂、激揚的情調,而後是一陣紛亂的敲門聲,我看到幾個緊縮著腦袋的女孩。

她們住在隔壁,是鄰家,一個個結了冰似的。她們吃驚地打量了我一番,爾後仗著人多膽大地走進我的房子,關好門圍著爐子充滿了羨慕說到底是燒公家的炭,到底是用公家的電,到底是在公家門裏吃飯好。她們讚歎一陣後臉上的笑發著太陽的光輝,照耀的我眼睛發直。我十分情願並十分友好地接納她們,並答應她們明天晚上可以送她們一架子車炭,心裏甚至產生出一絲和其中某一個女子相好的期待。那一夜我的小屋充滿了生命活力,我吹噓什麼其實第二天早晨就記不清了,我讓她們感覺到我渾身散發的不僅僅是酒氣而且有文化的氣息,這種氣息讓她們的心怦怦地跳而且把所有的想象變得美好起來。事實上,後來證明我太天真了,三個女孩壓根兒不愛文學,她們初中沒畢業便步入了社會,那陣子最時髦也最流行的是提倡城鎮待業青年開門市,她們開門市背對著空洞洞的目標,麵對火熱的經濟大潮,一心一意地賺錢,其餘的,整天打扮時髦一點溜上一圈街道,吸引幾個男人的目光來填補她們內心的寂寞。

這座文化底蘊很厚重的城市,仿佛一下子遭受到所有人們的淡漠與冷落。每個新的日子,帶給人們的是變革的消息,在焦慮與等待,期盼與恐慌中,許多人已動身走上經濟翻身仗的路上,新的氣味撲麵而來,而有關文化的,文學的,藝術的,民俗的正被迅猛異常地變遷吞噬。隻有我們幾個一小撮的人,竟然還在讀著那些中外名著,成立文學社,討論《哥德巴赫猜想》、《班主任》、《人生》、《喬廠長上任記》、《陳奐生上城》、《你別無選擇》,我們就在東街的那座小木樓裏,激情澎湃,流著淚水,說著春天,說著未來,說著理想,說著這座城市的傳承與發展,隻有這麼幾個人,準備肩負重任。如果說我們原本想釋放出一種熱能,去溫暖別人或給社會留下一點什麼痕跡,整天陶醉在一個充滿童話的世界裏,沐浴著自由的時光和迷人的風景,沒有什麼疾病,死亡,痛苦,餐桌上幾碟小菜與永遠飲不完的酒,這樣的生活,讓我永遠充滿激情。然而,我在這座城市刻意要尋找的東西仿佛很早以前就不存在了,就像一個流浪兒那樣,往往讓人看到的是一副軀體,沒有靈魂的皮囊,幾乎每一個鄉下人走進城市裏都是這樣,白天忙碌地奔波,眼神飄遊不定,晚上躲在潮濕、陰冷、肮髒,甚至有些危險的角落裏,有時會被人或什麼東西擊打著,這聲響很重,一打響就攫住我的心,立刻全身上下變成了一塊冰,僵直的偶爾抖一下才顯得活著。但那些聲響是無法躲開的,四麵八方的打量與警惕,日裏夜裏重疊在我們的腦海裏。我正在試圖抵抗,尋找自己設計下來的目標,盡管那目標十分虛無飄渺,盡管生活裏的所有事一層層地夾裹著我,但我還是想塗改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