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邊是我心靈永遠抹不去的影子,她賜給我的智慧,還有長了翅膀的幻想,在我的生存中,催化出另一種緣分,親切,還有另一片藍天。
定邊,我這一生拉近距離的光環。
2003年春
這是無法阻擋的事情
——六七十年代錄之三
似乎都已經是十分遙遠的事了,說它遙遠,是因為時間流逝得太快,我們周身日新月異地發生著變化,世界麵目全非。盡管生活蒸蒸日上,但還是禁不住要往回想,那些對我們來說刻骨銘心的往事,老在腦海裏盤纏,一個人失憶可以,遺忘卻不能。
那年秋天,村裏來了幾個背著鋪蓋行李的看上去有些“洋氣”的男女,聽父親說,他們是城裏下鄉來鍛煉的知青。其實在這之前,偉大領袖毛主席已說過了“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號召,而且他老人家還說過“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所以,似乎一夜之間,全國各地成千上萬的學生青年,懷著一顆赤膽忠心,熱淚盈眶地到了鄉村各個角落,至於接受完再教育,還能回城或永遠留下來,知青不得而知,貧下中農更是不得而知了。
父親是村支書,當然要對這群城裏的男女娃娃們負責。生產隊有三孔作為辦公室的窯洞,早已收拾幹淨了,幾個男知青住到這裏,女知青暫時住到我家的另一孔窯洞裏。隊裏人口少娃娃們自然也不多,所以和鄰村合辦了一所學校,經隊上幹部商量,有兩名知青去學校當老師,剩下的分到基建隊。父親說,城裏娃娃們細皮嫩肉的,幹不了粗重活,在基建隊也就是在田梯上,石崖上,大路邊刷幾條標語,晚上給村裏人念一段報紙上的文章,營造一種氛圍也就足夠了。
兩名教書的知青並不輕鬆,他們盡全力把自己在城裏學到的知識傳授給我們這些鄉下的孩子,而我們則像聽天書一般,什麼也弄不明白,那年代,掌握知識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思想要好,所以不少同學積極謀劃著多做幾件好人好事,根本不重視文化課的學習,作業也就想交給老師就交,不想交也就幹脆不做作業,這樣一來兩名知青傷透了腦筋,每天罰站幾個學生。不久,學校的院子裏,竟然貼出了幾張大字報,高年級的同學說:學黃帥,反潮流。於是,教師辦公室所有的報紙都被學生拿去寫大字報了,究竟寫了些什麼,沒人看得懂,因為毛筆字太差,歪歪扭扭的字像一個個蜘蛛,分不清腦袋在哪一邊。
村裏的“破舊立新”,同時也轟轟烈烈開始了,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瞬間變得緊張起來,“保皇派”與“造反派”水火不容,仇恨已到了頂點,有幾個叔父家的院牆上,貼滿了大字報。那時小,不懂大字報有什麼作用?據說有人曾試圖給我家的院子裏也貼大字報,內容都寫好了,但懼怕我父親的威嚴,沒有來,隻好在背地裏偷偷詛咒。受這種氣候的影響,我們小孩也因為此常常漫罵,打架,弄得學校老師也不好斷這種事。
也不知什麼時候,城裏的知青一個個進城走了,他們像逃難似的離開了農村,他們沒有在廣闊天地裏大有作為就灰溜溜地夾著尾巴回到屬於他們的世界去了。
我們學校依然與社會的大動蕩彼此起伏,知青留給我們支離破碎的關於城市的記憶,在我們幼小的心中深深地紮下了根,然而,父輩們經常說一句話語,叫我們的幻想煙飛雲滅,“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這就澆滅了我們向往外麵世界的激情。我們開始“評法批儒”;我們自編自演講故事;說三句半;走田頭;到地間;緊緊圍繞著國家大事,全心全意地盡自己一份責任。結果,一個個成了“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革命小將,也正因為此,我們這一代人往往會陶醉於自己青少年時期的無限忠心和有那樣美麗的靈魂,最起碼做人的本質形成了一個典型的標幟——聽黨的話,跟黨走,黨叫幹啥就幹啥。
接著,林彪出事了,正當全國人民“反修防修”的節骨眼上,作為接班人的副統帥出事令舉國上下震驚。有一天上燈時分,縣革委會派來一名幹部到我村,十分神秘地和父親說著這件事,而且不讓我們聽,當晚便召開全村黨員大會,密密傳達了黨中央文件,會後縣上來的幹部特別強調要保守秘密,不能外傳。當然,這件事非同小可,誰敢胡亂說出去。過了許久,當有線廣播正式對全國人民公布此事件後,村上的大人們個個目瞪口呆,都沒了言語,好長時間裏天空彌漫著一股陰涼之氣,長輩們私下議論,中央說出奸臣就出奸臣,謀害偉大領袖毛主席這險招也做得出來,差一點讓老百姓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在學校,我們便以筆當槍,黑板報、牆報、刷標語、寫作文批林彪,過會兒便是批林批孔,滿天的“打倒孔家店,拆毀林家鋪”呼號聲中,我們在成長著……
可以說,我的寫作基礎是從那時候奠定的,盡管那陣子不曉得什麼是小說、散文或詩歌?但牆報上的順口溜與作文本上的文字把我的豪情壯誌與對未來的憧憬真實地記錄了下來,在“政治掛帥”的歲月裏,我們雖被饑餓困擾著,但整個精神世界陶醉在實現共產主義的那一天,隻有到那一天,我們有飯吃,有衣穿,幸福生活才會隨手可及。
於是,放學後,我們幫大人深翻土地,參加夜校,提著馬燈搞夜戰,黃土地被翻得像海綿一樣,簡直成了男女老少全家動員,人人比幹勁個個爭進的壯觀場麵;我們幫大人推磨滾碾子,挑水澆園子;我們幫大人喂豬喂羊,拾柴拾糞;凡我們力所能及的事,盡管有一百個苦和累,我們照樣默默地去幹。
六七十年代的孩子們,就這樣忘記措辭和語法,把榮耀與希望同時頂膜在前麵的山坡上,以後的歡呼與哭泣將變成澆灌荒涼的風景以及有著無窮的力量。
如今,瞬間的變化,使我們這些六七十年代的人不記得告別過去會是怎樣?也不記得愛是什麼樣的蹤影?更不知傷害又是什麼?信息化的時代讓我們多多少少覺得缺少些什麼?如同頭頂上的天空——被看見,又大得什麼也沒有。
一代孩子們在成長,我們這些人真正才感到疲倦和傷感。然而,曆史就是如此,這是無法阻擋的事情……
2007年冬
麵對軍營偶爾翻開影集,在眾多的照片中,我背後的景致變幻無窮,然而,真正注重照相的時間是我穿軍裝那一段。從當兵的日子算起,整整20年過去了,然而,從軍營裏所學到的一切及軍營裏所感悟的一切,使我終生難忘。
我曾尋找過軍營裏的那個練兵場,我曾尋找營房前那排自己栽的白楊樹,我曾尋找風雨無阻的哨位……
我當兵的軍營早已變了模樣。當時的營房是靠在山根底有一排一排的平房,營房很寬闊,周圍的一些樓房最高的隻有四層,營房裏有學校、商店、幼兒園、招待所;隔一條寬廣的馬路,越過一道牆便是家屬住宅區,所有的一切都在直線加方塊中安置。這些建築的前麵,便是那條聞名於世的延河,背靠的山是鳳凰山,對麵的山是青涼山;遠遠望去軍營右側便是寶塔山,是曆史的緣故,這裏給人更增添幾份肅穆和威嚴……
我們的軍營在延安北關賓館與延中之間。20年來,她的那種神秘似乎不存在了,除了大門口依舊有站崗的哨兵外,樓群正在包圍著她。好幾次,我特意去看她,就像一個漂泊很久的遊子回到母親懷抱一樣。軍營裏學到的一切和軍營裏給我的一切都成為記憶。把自己走過的路或做過的事作一番估量,才認識到,是軍營裏的那種精神永遠激勵著我。人類的進步與發展,都是伴隨著犧牲而來的,軍人正因有了這種犧牲精神才體現了生命的價值。盡管我早已離開了軍營,但我因有當兵的經曆而自豪!我們那個叫獨立營的部隊早已不存在了。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序列裏永遠不存在了,但那些曾為她流血流汗、捍衛榮譽的軍人們,無疑是民族最優秀的一部分。我想他們在天南地北、各行各業的生命曆程中,誰都不會忘記軍營的那些日子。
麵對軍營,我無話可說。
2004年秋
記憶中浮現的事情
——錄60-70年經曆之二
每每和上了年歲的人說起過去,總被那種經曆所折服,而且被那蒼涼悠遠的、刻骨銘心的意蘊所震撼。
如今千變萬化的日子讓人眼花瞭亂,社會也就錯綜複雜叫上了年歲的人無法適從。所以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真有些承上啟下的責任。然而,這份責任似乎又顯得過於沉重,我們無法承載,偶爾與農村出來的同齡人或更大一點年齡的老年人說起那年那月的事,總有一種超然現實的感覺,一絲絲、一縷縷、一點點、一滴滴地追憶,像電影鏡頭那樣印在心窩,那種厚重而原始的故事反而使人有一種暖洋洋的感覺。
我在這個不大的城市裏,天天享受著幸福生活的待遇。大家忙著打手機,忙著上網,忙著買車蓋房,隻要有喘息的機會,還要忙著巴結領導,一個會議接著一個會議地開,很少有人提及我們那時候的事了。我曾試圖徹底改變自己,從一個鄉裏人變為城裏人,可未曾想到,世上還會有更多的不幸和苦難。於是我就想,既然蒼天這樣安排,那就應該毫無防備地去麵臨。
事實上我以為自己已經承受了眾多的苦難和不幸。古人早已沉吟複長嘯:“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這當然是亂世人的感歎。60年代出生的我,常常有一種“死的覺醒”,就像元白師的詩:“莫名其妙從前事,聊勝於無在身。”如今許多現實觸擊我心底的聲音,我還是想說出來,傾訴令人沉入逝去的曆史天空。因為那時小,什麼也不懂,隻是看著大人們眼色行事,盡管饑餓時刻逼迫著我們,但我們依舊歡樂地唱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語錄。學校裏對學習抓得不緊,主要教導學生要“又紅又專”。三好學生改為五好學生,整天參加一個個批鬥大會,認為那些戴著高紙帽,胸前掛著紙牌的人都是壞蛋。有時,跟著大人們呼口號,今天打倒一個明天打倒一個,覺得很新鮮、很革命、很英雄的樣子。村裏二伯就是批鬥的對象,據說“鬧紅”的時候他們一塊有人被國民黨殺害了,他便是“叛徒”。平日我們小孩見了二伯很害怕,看著他不聲不響走過來,我們馬上便躲開了,遊鬥他的時候,我們一邊看熱鬧一邊喊口號,沒有一點懼怕他的感覺。我想,這多半是受大人們的影響,直到後來二伯平反了,我心裏還覺得他是“壞人”一個。那年代的所有一切影響了我們的思維習慣和行為方式。今天,沒有人那麼天真幼稚地去鑒別“好人”與“壞人”。
雖然我們這一代人在那種政治掛帥的大背景下長大,文化知識學得少一點,掌握現代技術的東西更談不上,但與年輕人相比,我們所經曆的教育,的確磨礪了意誌,堅信一種信念為今後的人生道路汲取了寶貴的經驗。所以每當回憶起這方麵的事情,心潮依然澎湃,現在的年輕人根本就無法想像當年父輩們的生活之難。
在農業社的日子裏,我的童年少年是在饑餓與貧困中成長的,這其中包括知識與精神上的貧困,一年四季大人們風雨無阻,在黃土地裏勞作,我們去學校很少學習文化課,而是帶著勞動工具,劈山填溝,翻地拾糞,為革命做貢獻。秋收的時候,老師帶著我們去幫生產隊收割莊稼,生產隊為了早一點秋收完畢,特意給我們安排了飯菜,有時飯菜是在地頭吃的,為了節省時間,生產隊派上兩個人專門送飯,大小不一的飯罐和一大筐的兩麵饅頭(玉米和高梁麵蒸的),坐到地頭吃起來津津有味。當時,大家能吃上這樣的飯菜,覺得享福了,盡管一天勞動下來特別累,但能填飽肚子也是值得慶賀的事。
特別是刨山饅(洋芋)後,連綿的秋雨帶來了冷意,我們大一點的孩子早早地起床,天麻麻亮便提著筐子,拿上小砍鐮到所有刨過的山饅地裏去尋找遺漏下的山饅,雨下著淋濕了我們的衣褲,淋出裸露在土地上丟落的山饅,運氣好些,一大早揀一筐回來,或者更多。這種意外的收獲,常常令全家人驚喜不已。因為,那筐山饅能吃好幾頓,對於饑餓年代裏所有的農村人是一種最好的獎勵。整個冬季除了每人一大甕醃酸菜,要搭配別的蔬菜,隻有山饅了。
不過,吃歪吃好隻要填飽肚子就行,我們依舊不顧寒冷的冬天在夜裏去五華裏遠的石溝中學看電影,上世紀60-70年代,不管是新聞紀錄片還是樣板戲,不管是戰鬥故事片還是其它類型的電影,我們都去看。內心裏最喜歡的還是“打仗”電影,看後好長時間還沉浸在電影的鏡頭中,包括一言一行都是英雄人物的模樣。當然,也有掃興而歸的時候,晚上放電影的消息並不是都很準確,偶爾有一兩次去了才知根本沒有的事,還有放影機壞了或雨雪的天氣。——這些經曆至今頗有感慨,仿佛隻是一眨眼的功夫,世界就變了樣。
最近一兩年,人們開始玩電腦了,在農村的日子漸漸離我而去。有一段時間,我坐下來胡思亂想,不留神便記起過去,聯想著如今的生活,似乎往事越來越變得親切起來了。現在,偶爾,我擺弄一下電腦,不停地更換電視頻道,激情沒有了,信念也不足了,不知不覺中,自己又長了一歲。
2007.3.15於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