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便和大家溶為一體了,我從高一三班或高一七班都顯得不那麼重要,但我周圍總是有幾個知心的朋友,當時盡管大家對前途渺茫,因為考大學的願望迫切,心情便緊張,想盡一切辦法搞複習資料,免不了一次一次地開夜車,看著比我們高一個年級的同齡人神氣活現地考上了大學,我便第一次有了惆悵,第一次想到假如考不上大學的悲壯。
後來,我真正被淘汰了。但定中所給予我的,很多時左右著我,就像一個抹不掉的影子那樣,使我潸然淚下。
有學期,我在靠城牆角的機房裏,和高年級的幾個大同學用長竹杆挑來副食公司堆放的粉條,我們幾個在漆黑的燈光下,美滋滋地吃了幾頓炒粉條。還有,我第一次學騎自行車是同學新買的,我沒跨腿便直接騎在車上到操場上轉圈圈,一直到很久,我騎自行車從沒有上車下車的過程,而是直接坐去便行走了,停的時候直接從車上跳下來,膽大的幾個同學鑽進城牆下的地洞裏玩貓捉老鼠的遊戲,逢到禮拜天,我們逛街,有時從鼓樓—直走到長城街,在從二街上走回來,竄到李園子或北園子,看著遠處的沙丘,還有樹,我們總是胸有成竹地遐想著未來,有時莫名其妙地大喊幾聲……
有一年,我們班去了張良林場幫著剪幼樹枝,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最大的一片林地,好像天和地、林和雲連在一起,好像許多同學鬧肚子,我也一樣,為了能找到—塊僻靜而掩人耳目的地方,特別是為了僻躲那些女同學的目光,我走呀走呀,走了好遠好遠還是看得見同學們,聽得見他們說笑,這時候我便討厭起這—望無際的地方了。直到後來,這種為找地方而大小便的苦惱從此深刻地留在我的記憶中,這真是一件令人頭痛的事。我想,之所以我那麼認真地僻躲所有人,很大程度上源於故鄉的習俗與定邊有差別。
還是在定中,那一排排的教室清一色是用磚做牆柱牆邊,內牆則是土胚壘起來的,房頂是幾根大梁和許多根椽子支撐的,上麵便是土與瓦。校園中間有一棵大樹,不知長了多少年,那時候已老態龍鍾奄奄一息了。上課下課打響的那口大鍾就懸掛在樹上。當然,那時候還是餓,老盼著最後—節課的鍾聲響了,我們便去灶房擠著排隊。逢隊伍混亂我還能擠到前麵,學習好壞,吃飽再說。盡管我知道自己應該節省點,那個年代,眾所周知,餓肚子是經常的事。
所幸的是我和定邊的同學很快溶在一起了,好像我們不是班上最調皮搗蛋的,有時間好像厭惡學習,主要是化學和英語,我的文科成績一直很好。老師沒有批評好像還表揚過幾次,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著,我們曾跟著一大群去菜市場猜西瓜是紅瓤還是黃瓤,贏來一大堆大家使勁地吃,因為一般輸不了,有—個猜兩個打幫的,其餘的用針刺一下西瓜用勁擠著,流出紅水或黃水還不好辨認?那時我覺得奇怪有許多同學竟像老鼠—樣把很小的麻子一粒—粒嗑掉,真不可思議,我無論如何也沒學會那本事。
那年,我16歲。
是的,這也許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排排用磚土壘砌的教室早已蕩然無蹤了。兩邊的城牆殘垣斷壁顯得破落和荒涼也成了殘留的記憶,定邊整個城市一日千裏,樓群林立,我不知曾經飽含自己幼稚、無知、幻想與衝動的定邊是什麼模樣?可惜,所有的教師和同學都斷了音訊,可惜,我在激烈的競爭中沒抽出時間去親眼看看……
時隔二十年,我依然思念。
2004年夏
看海的日子
高中畢業,一臉茫然地回到農村家裏,而後滿懷著期盼,似乎要等待遠古傳說的神話。
事實上,這是一種心境。
當山坡山窪上的莊稼變得一片金色,當夜裏窯洞微弱的油煙照著農民的一臉喜悅,村子溝底那條不知名的小河不停地敘說秋天豐收的季節,祖輩們忙碌一生而代代承脈的時候,幾隻遲歸的鳥撲愣愣地在屋簷下匆匆尋找窩巢。我突然想看大海。
大海曾在哪裏見過?電影裏?書本裏?這些天農村的黑夜特別長,我在油燈下消耗著寂寞,大海洶湧澎湃的樣子傾刻擊打著我的胸腔。各種異目繁麵的東西紛紛而至,那千變萬化的美,那敞亮寬闊的美,讓我癡情綿綿地千呼萬喚。在人間,還有什麼障礙物擋在前麵,總讓人望不遠呢?
家鄉的黃土山嗎?綿綿千萬裏的山光禿著腦袋痛裂地搖著,她似乎說山和海都是焚烤人類修練的複生之地,他人共睹了一個時代一個社會的場景,他們有各自不斷的經驗告訴和啟迪人們,隻要經曆了,一切都是美麗的。
我驀然回首,都是二直年的事了。我十七歲第一次坐上由銅川發往西安的火車,盡管滿車箱的吵雜與混亂使我心存疑慮,但車輪與鋼軌的鏗鏘聲響已把我的那種希冀帶到了很遙遠的南方。從西安轉站,沒有一絲的勞累與疲憊,我像一隻脫韁的野馬在狂奔,不管前麵是沼澤還是陷阱,是懸崖還是峭壁,我一味地去南方那個陌生的城市有一種茫然後的清晰。隨著火車的奔馳,黃土高原的一切一切遠遠躲在身後。大海,我聽著,看著。在福建一個叫三都或象溪的小鎮,我見到了寬廣的大海,聽到了海水嘩啦啦的聲音,如同黃土地幹裂的表層一樣,乞盼雨水滋潤生長在土地上所有生命。可是,當我站在一塊光滑的岩石上,盡力想象海的神奇和給予我無窮的力量時,海水已經悄悄地浸泡在我的腰際,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當有人喊這是潮水上漲的景觀時,我十分驚懼地跑出來,久久站在海岸線上。海潮嘲笑著我這個一無所知的異鄉人,海浪拍打著礁石敘說著有關勇士與懦夫的故事。此刻,我感到從四麵八方,從整個遼闊的海洋裏有一種磁力在左右著我。太陽從海麵上托起,雲朵悄悄躲在遠處,籠罩在我心中的陰影愈發加重。
我為什麼看不到海麵上那一抹明淨的陽光,為什麼。
我偷著落淚,在大海麵前羞愧難當。而一想到遠處的故鄉,我仿佛滿臉汙血地開始吟唱。
於是,在我以後近乎於流浪的日子裏,大海的那種震憾讓我感到黃土地那些千古受難的崖崖窪窪,那麼深沉和厚重。生活曾逼迫著我,使我從一個農民的兒子擠進城市裏呼吸被雜亂混濁的空氣,我心甘情願地把生命和花瓣扭曲成連自己也認不清的東西,從喧囂的水泥地上領略著人世間的冷冽。
在這個城市裏,知道我的身世的人大概少得可憐,除了寫下的那些文字,我還有什麼?我拚命地找空間戰勝自己,正如無定河有洪水的時候,河床裏滾滾黃水裹攜著生命中全部的激情,最後終歸大海。
我曾又一次在美麗的北戴河去看海,這似乎有了經驗,當我把那點點可憐的叫做經驗的自信脫光衣服下海時,前麵不遠處的一塊礁石吸引著我,那便是目標。我滿以為生活二十多年的風雨,足以使我支撐起理想的風帆。可我又錯了,當我要接近那塊礁石時,漲潮的聲音像千軍萬馬風電疾馳,海潮濺起的一個浪花輕輕地一拍差點把我打入海底,我便開始驚慌失措,我想用手抓住那塊裸露的礁石,而那塊礁石渾身上下像長滿尖刀一樣把我逼得很遠。於是,我心中的海岸、沙灘、陽光、浪花與我肩扛的山頭、山溝、崖窪、坡梁,此刻全粉碎了。
人與大自然曆來如此,但麵對自然,人又是多麼不堪不擊啊!其實是某種懷想,在人世間轉轉悠悠多少個日子開始模糊了,我用看海的激動堅持讓自己那顆不肯泯滅的心跳動,在當下飄浮不定而且追逐物欲權欲的日子裏,我還是想著當初想的問題,黃土地與大海之間有一種默契,無論沙塵暴和台風多麼凶猛,但有一個早晨或晚上太陽升起與月亮升起是一樣美麗的……
2004年夏
從離開定邊的日子開始
定邊鼓樓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蒼老了。
二十五年前的某一天,父親決定把我送往定邊讀書。直至今天,我無法準確地明白父親為什麼叫我遠離家鄉而且背上沉重的經濟負擔出遠門。那天早晨,我和父親背上鋪蓋行李,從家中走出,也許從那一刻起,我生活中注定要有的那種孤獨與抑鬱便生產出來,隻因為年輕,對外麵的世界充滿了誘惑,好奇心就像一長串鞭炮點燃那樣,閃著光亮放出聲響。事實上,我又很渺茫,對未來隻是一種期盼與等待。就這樣,我倉促出門了,這就是說,無論父親如何苦心設計我的未來,不管別人怎樣想一個農村孩子走出去會有什麼結果,我還是沒有半點的猶豫,盡管在上車的那一刻望著父親心裏空落落地想哭。我去了定邊。
一個人生活的真正意義上的開端是很玄妙的,完全是一種天命。在以後的日子裏,我突然覺得我這一生隻有悲憫地看著滿目瘡痍的人間,我的靈魂開始飄浮在這個世界,無數的經曆與打擊,使我的肉體殘損不堪,我讀懂了人生還是繼續迷茫,自己不清楚。生活好像順理成章地設計好了這樣叫人猝不可防,天衣無縫的遊戲規則很陌生。當我遵循這個規則蹣跚地走過一道道門坎,我老了。一團混濁的空氣裏,突然有一絲清涼柔和的風,是故鄉的風,是父親呼喚的風,是我心中瞬間被砸碎的石頭……這時候才感到一切都很久遠了。我這顆心在經過血和淚的淬煉之後,經過生和死的磨礪之後,我的生命早已渡過了青年的時光。
去定中那天,我多少有些緊張,在親戚的引導下,找學校領導簽字,分配班級。那時定中沒有樓房,教室全是一色的磚瓦平房,學校中間有一棵年久的大樹,上課下課的時鍾就掛在樹的枝杆上。學校緊挨著舊城牆,那千瘡百孔的城牆是一個好去處,站到它上麵,看得見整個定邊縣城高矮不一的房屋與錯落不一的院子,兩條街道不十分規則地橫在城市中央,像躺在大漠中的兩條巨蟒,風沙常常肆無忌憚地刮過,滿眼的沙粒與滿口的黃塵顯得人在自然麵前如此的淒愴。人們誰也沒注意我,因為一個地方多一個人或少一個人都司空見慣了。但學校所有的同學注意著我,他們漸漸和我熟悉起來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這個來自異地他鄉的學生僅僅是穿戴與方言上的差異。當我很快溶入他們中間的時候,我的周圍全是真誠的關愛與純潔的友情。
就這樣,我在定邊中學高一三班或以後的高二七班開始我的學業,現在想起來那時因為幼稚做出了許多荒唐的事情。因為饑餓,我和高年級的同學偷了城牆外副食公司的粉條,一整夜躲到學校菜園子一角的發電機房裏,幾個人忙乎著生火、切菜、弄醬油,不一會一鍋燴粉條熱氣騰騰地做了出來。因為碗少的緣故,大家輪流吃,不管有味無味,是甜是鹹,我們吃得滿頭大汗、津津有味。在那樣的夜晚,我們用不著找天,用不著找地,用不著對未來去充滿幻想,它應是我們人生旅途中可以依偎的世界,一個多彩的世界,它給予我們的就像百靈鳥的歌聲在長空飄蕩,在那瞬間裏所有的愁痛早已無影無蹤。
然而,我們掩飾不了對未來的恐懼,考大學讓同學們一個個變得愁痛萬分,大家心裏清楚這道門坎跨不過去意味著什麼,懂得在茫茫的大霧中要尋找深藏的光源是何等艱難。一大堆的複習資料,一大堆的試題習題,課本裏的課本外的那些字母符號公式像一隻隻小獸那樣,睜著血紅的眼睛咬噬著我的靈魂。我耳邊老是有一個聲音,叫我撕心裂肺地顫栗,如果考不上大學,我還是自己嗎?
的確,我的擔心、憂愁、顧慮統統變為壓力的時候,我在空閑的時候尋找自己釋放這種苦惱帶給自己的負重,對於一個十幾歲的人來講,我沒有不凡的定力。一個人獨自坐在定邊的舊城牆上,呆頭呆腦地望著起伏的沙漠,自己挖空心思地想走出學校後的日子,考慮我如何從一個鄉裏人變為一個城裏人,或者有一份相當不錯的工作。也許,一切並不那麼重要,當我掠開這些瑣碎之後突然覺得,一個尖銳的問題是,自己來定邊的目的是為什麼?幾年眨眼便過去了,如同有一把匕首刺著我的心髒,哪還能心若止水地等待高考後的結局?
二十多年似乎在瞬間便消失了,定邊在我的記憶裏隻有一個輪廓了,模糊的印象裏抽出點滴銘心刻骨的故事出來都是那麼令人陶醉,那麼令人興奮。在我陳舊的影集裏隻有幾張褪了色的照片,我們在鼓樓下的合影、畢業時的合影,同學們都很年輕,一臉的燦爛。盡管我不能一一叫出他們的名字,更不知道他們今在何方,也許他們和我一樣經受了苦難的煎熬,在人世生活的環境中,在衰老死亡漸漸逼近之下,我們是不是已經疲憊不堪了。內心中的掙紮和搏殺,對過去一頁的心史,獨自凝望著在定中的校園裏,尋覓我們的年輕。
就在這個時刻,我去了定邊,大街小巷車流不息,人頭攪動,一種陌生使我重新打量著二十五年前定邊的影子。我看見我的孤獨在這個城市裏增長,甚至無法麵對它——內心的空洞無法尋見上學時的同學、市容。站在長城街上,一種孤單緊勒著我的喉嚨,學生時代竟然那麼遙遠了。在那段透明而清朗的年度裏,曾經歡笑,曾經流淚,不管為什麼,那所有的日子存在著某種最高的真理,胸腔裏所有的渴望填得滿滿。
在以後漫長的日子裏,我、我的同學們肩負起重重的責任,我們開始祈禱平安,瞻望前方無際的遙遠。然而,我們蒼老了,彼此在藍天下用自己的語言和生活對話,真實的懷念每日欲滴,但紅塵深埋著我們,隻有無法被拘禁的靈魂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