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3)

心高性傲的崔萍萍怎能會把陳繼業放在眼裏。夜裏演完了戲,崔萍萍在卸妝,他在一邊給崔萍萍遞紙,崔萍萍沒看見似的從旁邊又拿了一張。卸完妝,崔萍萍走出禮堂,陳繼業躲在黑暗裏萍萍萍萍地叫,說我就給你說一句話。崔萍萍就像沒聽見一樣,照樣走自己的路。

崔萍萍雖然是我們宣傳隊裏靈魂式的人物,卻和宣傳隊裏的大多數成員一樣還是一個臨時工。聽人說她還是個船民,就是居無定所以船為家的人。這可能也是她不敢對類似陳繼業這樣帶有無賴式的求愛者不敢動怒的一個原因。那時崔薄萍萍正談著戀愛,對象是掘進隊的一個姓範的隊長,是個很優秀的青年。於是就發生了兩個“情人”之間的爭鬥。一次就在禮堂裏,當陳繼業又在向崔萍萍大獻殷勤的時候,早已等候在那裏的範隊長一拳將陳繼業打了個嘴啃泥。陳繼業從地上爬起來,吼叫著和範隊長擰到了一起。隊裏的人攔架的時候,不但攔偏架,而且幾個武生演員趁著亂場向陳繼業的身上猛踢。最後範隊長把陳繼業打了個鼻青臉腫,推到了禮堂外麵。陳繼業從地上爬起來,朝範隊長吼道:“我會讓你付出代價的—!”

事情過了沒多長時間,崔萍萍就死了。她是在一個淩晨從女工宿舍樓的五樓樓頂上跳下來的。那時我住在她馬路對麵的樓上。早晨正睡著,蒙朧中忽聽到馬路上傳來一個男的喊救命的驚呼聲。我推開窗戶,晨曦中見馬路上爬著個人。我穿上衣服跑下樓,來到路邊,見那人上身穿一件粉紅色的確良衫衣,下身是一條藍色的褲子,腳上是一雙帶襻鞋,蜷曲著的一條腿露出半截雪白的小腿肚。鮮血小溪一樣從她挽著個黃色緞帶的頭下流出來,在不遠處積成了一灘。保衛處的人聞聲而來,翻開了那人,竟是崔萍萍。崔萍萍就是在那個很平常的早晨離開我們的,卻死得不明不白。有人說是遭到了陳繼業的強奸,含羞而死。有的說是和範隊長在一起懷了孕,無臉見人而自尋短見。崔萍萍的死在礦上引起了很大震動,礦上還專門組織調查組進行了調查,卻沒有查出個所以然來。

我們宣傳隊的全體成員為那位天份極高卻英年早逝的同行開了追悼會,我們樂隊為她奏響哀樂。楊隊長在會上念悼詞的時候,作為崔萍萍最好的朋友,李姍姍當場哭昏了過去。範隊長哭得死去活來,他一直號啕著:“這是為什麼,這是為什麼……”。在埋葬崔萍萍的那天,在礦工們的強烈要求下,礦上的汽笛連響了十聲。而煤礦的產量,則降到了有史以來的最低點。我們送走了那個可憐的姑娘,大家感歎她的紅顏薄命,怨恨她的輕生。而我們這些臨時工們,也從崔萍萍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悲慘的命運。從此礦工們再也見不到崔萍萍那俏麗的身影,再也聽不到他那動人的唱腔了,高懸在礦工們心中的那顆璀燦的明星永遠的殞落了。而範隊長在失去了他的情人以後,很快又找到了新的情人,那就是酒。在酒精的煙霧中,他愛著的崔萍萍來與他相會。人們一次次地看到早晨爬在礦門口不省人事的範隊長。他終於一蹶不振,從礦上消失了。而陳繼業自那以後,也不見了身影,有人說調到了其他礦,有人說調到了市內。若幹年後,他成了我們市抓組織工作的副書記。

陳繼業有一個很好的出身,他的父親是個老紅軍,文革前是礦務局黨委書記,文革中成了走資派,受到過非人的折磨。文革結束以後又官複原職。陳繼業作為黑五類的後代,在礦上很受歧視,整天一副灰溜溜的樣子,卻在愛情問題上表現出了超人的大膽和執著。

陳繼業和我之間還發生過一次磨擦。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在大禮堂後邊的化妝室裏看書,陳繼業又來找崔萍萍。崔萍萍不在,就來到了我的房間。他鬼頭鬼腦的,先把頭伸到屋裏四下打量一遍,然後才進到屋裏。他來到我的身邊。他問我看的什麼書,我說是蘇聯小說。他說:“讓我看看。”說著就蠻橫地從我手中奪了過去。那本書叫作《這件事發生在列寧格勒》,寫的是在二戰期間,列寧格勒被德軍重兵包圍的背景下,所發生在兩個戀人身上的悲歡離合的愛情故事。在人類有史以來最為慘烈的那場戰爭中,那座前蘇聯北方的城市被德軍整整圍困了近三年時間,其大部分給養完全憑借從拉多加湖的冰和水上運輸,而那條“生命之路”卻被德軍的飛機日夜狂轟濫炸著。在寒冷而漫長的冬季裏,列寧格勒的市民們每天隻能吃一小塊麵包。“健壯的人餓瘦了,瘦弱的人餓死了。”活著的人步履艱難地用雪撬把死去的人拉到外麵去送葬,成為城市的景觀和市民們每天的課業。兩個情人男的是軍醫,女的是戰士,二人在兵荒馬亂中音信隔絕,彼此渴求見麵。而有一次,在湖冰上,二人的帳篷就挨在一起,卻互不相知,命運帶給他們的難得機會戲劇般的擦肩而過。書中特殊的時代背景,濃烈的生活氣息,悲壯而慘烈的戰爭場麵,忠貞不渝的愛情,巧妙曲折的藝術構思,給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那本書中所描寫的境況和我當時的處境很相似,我也是每天處在饑寒交迫之中,母親是我的後防,也是我的拉多加湖,因為有了那條補給線,我才能在礦上存活下去。不同的是,我的生活除去練琴以外,沒有能給我帶來溫暖和幸福的愛情。陳繼業拿過去胡亂翻了翻,說能不能借我看看。我說我還沒有看完。其實是我不願借給他,因為我太珍愛那本書了,那本書是從聞老師那裏借來的,我看完了還要還聞老師的。他說等你看完了讓我看看吧。過幾天他又來找我,要借那本書。我不願借,但他卻執意要借,我被他磨纏得不行,就跟他說了,說這是借別人的書,你可一定保存好,看完了就趕快給我,我還要還人家的。他說沒事的,你情放心了。我就給了他。誰知他一拿走就是兩個星期不還,我著急了就去找他。我去到他的辦公室的時候,陳繼業正在從雪花膏瓶裏摳出一團來,對著鏡子往他粗糙的臉上塗抹。屋裏彌漫著一股友誼牌雪花膏的俗劣味道。我問他要書。他的目光從鏡子上移過來瞪著我,大惑不解地反問道:“書,什麼書?”我說:“就是那本《這件事發生在列寧格勒》啊。”他裝作忽然想起的樣子說:“噢,那本書啊,我丟了。”我問他怎麼丟的。他說他去吃飯時忘了鎖門,吃過飯回來桌上的書就不見了。我說你一定要幫我找到,不然我沒法給人家交待。他說行,我一定幫你找到。過了幾天,我又去找他,他不但不還我書,還對我發起了脾氣,說不就一本書嗎,丟就丟了還一直來找,沒見過你這麼小氣的人。我發了火,和他吵了起來,還差點兒動手。到最後那本書還是沒有還我。那本書已很陳舊了,書角打了卷兒,封麵和裏邊的書頁也爛了。聞老師給書包了皮,還用牛皮紙把爛的地方很細致地一點點粘起來。他借我的時候反複交待,一定不要丟失。可我還是把書丟了。我十分後悔把書借給他,也非常氣憤。後來我跟聞老師一五一十地講了,他還沒什麼,隻是他的妻子很生氣。說那本書自上大學就一直跟著她,多少書都燒了賣了丟了,就那本書一直珍藏在箱底,說一定是他不想還你了。聞老師的妻子要去找陳繼業索要,被聞老師攔住了。我覺得很對不起聞老師和他的妻子,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