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投身鑽入那片整齊的叢林。道路難以分辨。雪橇經過後的雪地已凹下去有一英尺深。他為自己沒有雪橇而慶幸——這樣可以輕裝前進。事實上,除了那頓包在圍巾裏的午餐以外,他什麼都沒帶。他還是多少對這寒冷覺得有些奇怪。他用戴著連指手套的手擦了擦麻木的鼻子和臉:的確是冷啊,他覺得。他一臉大胡子,但這一臉的毛沒法保護他高聳的顴骨和那隻挑釁一般地伸進寒風的鼻子。
有一條狗小跑著緊跟著他。那是一條很大的野狗,一條真正的狼狗。那狗一身灰毛,無論外形或脾氣都與它的野狼兄弟沒有兩樣。極度的嚴寒也將那野獸弄得極度虛弱。它知道自己沒時間閑逛,它的本能給了它一條比任何人類的約束都遠為真切的教導。事實上,氣溫並不是隻比零下五十度低一點,而是比零下六十度、零下七十度還要低,低到了零下七十五度。零上三十二度就是冰點,也就是說天氣冷到了冰點以下一百零七度。狗不懂什麼是溫度,可能也不像人類那樣腦子裏有著對嚴寒的環境的清楚的意識,但野獸有的是它的直覺。這種直覺煥發出一種模糊的威脅,控製了它並迫使它一路上鬼鬼祟祟地跟在那人後麵;讓它盼著那人鑽進一個帳篷或者找到一個容身之所,然後升起一堆火,而且讓它對那人的每一個意料之外的行動感到納悶。那狗已認識了火,它想要一堆火,要不就隻好在雪地上刨個洞,然後蜷在裏麵好保持暖和。
它呼出的濕氣已在它的毛皮上結了一層霜,特別是它的下顎、鼻子和眼皮,已經被水晶般的冰粒變成了白色。那人的紅胡子也同樣凍上了,而且凍得更牢固。他不斷呼出的溫暖而潮濕的空氣已慢慢凍結、積聚成了冰塊。他正嚼著煙草,臉上的冰塊把他的嘴唇都凍結了,以至於他吐掉汁水的時候沒法把下巴弄幹淨。最後,弄得他胡子上凍結的水晶和琥珀般的硬塊越積越多,越來越長。如果他跌倒的話,那東西就會像玻璃一樣碎成片片。不過他對這個附在他身上的東西並不在意。這是每一個在那個地方嚼煙的家夥都躲不過的懲罰,他早在前兩次寒潮襲擊時便已經領教過了。從一個叫“六十哩”的地方的公用溫度計上他讀到了一次是零下五十度,另一次是零下五十五度。但那兩次都沒有這一次這麼冷,這一點他知道。
他在那片廣闊的林地中前進了幾哩,穿過了一片平坦的黑土地,然後下到一條已經封凍的河床上。這兒就是哈德遜灣,他知道他離那河流的分岔口還有十哩。他看了看表,現在十點。一小時走了四哩,他算了算,自己在十二點半應該可以趕到那岔口。他打算在那兒吃午飯算是慶祝這一成績。
在他搖搖晃晃地走在凍結的河床上時,那狗也無精打采地耷拉著尾巴跟著他下到了河床上。這條老路上的轍印仍然清晰可辨,盡管已經有十英寸厚的積雪蓋在了最後一對雪橇的壓痕上。這寂靜的河床已有一個月沒人經過了。他堅定不移地繼續走著,什麼也不多想。除了該在岔口邊吃午飯和晚上六點鍾鑽進帳篷和同伴們在一起以外,他也的確沒什麼可多想的。旁邊也沒有人可以說話,就算是有,他嘴上的冰甲也讓他沒法開口。所以他隻好一個勁兒地繼續嚼他的煙草和繼續加長他的琥珀胡子。
有一段時間他總覺得冷,從來沒有這麼冷過。他一邊走著,一邊不停地用手套擦著顴骨和鼻子,不自覺地雙手交替地擦著。但盡管他擦個不停,他的臉頰還是很快就麻木了,然後鼻尖也立即失去了感覺。他知道他的臉凍僵了,他明白。他責怪自己沒想到在寒冷來臨的時候應該有一條鼻帶。這種帶子可以橫著把臉裹起來,這樣就能保護好鼻子和臉。不過這也沒關係。凍僵了是怎麼回事情呢?一點兒疼痛,僅此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雖然他的腦袋裏一片空白,但他仍然十分清醒。他注意到了這條河的變化,那些彎道、拐角,以及那些灌木叢的變化,他專注於自己的每一個下腳處。有時,遇到一個凹處,他會突然跳開,像一匹受驚的馬。然後繞過他剛才走過的地方,沿著河道回走一段。他知道這條河已經凍得透了底了——在這極地的寒冬裏,河裏是絕不會還有活水的——他也知道會有從山裏冒出來的泉水在封凍的冰河和其上的積雪之間流著。他知道就是最冷的寒潮也凍結不了這些泉水,他同樣也明白這些水所包含的危險。這些水就是陷阱,會在雪下形成小水窪,大約三英寸深,有的則深達三英尺。在這些水窪表麵會結成約半英寸厚的冰殼,冰殼上覆著積雪。有時多個冰殼和夾雜其間的水層相互交疊著,人一踏上去就會陷下去一直沒到腰部。
這就是為什麼他總是這樣小心翼翼地躲閃著。他能感覺到他腳下積雪的鬆動;聽到雪下的薄冰碎裂的聲音。在這樣的氣溫下弄濕了腳是麻煩甚至是危險的,至少也要耽誤些時間。因為那樣的話,他必須停下來生一堆火,在火堆光著腳烤幹襪子和鹿皮靴。他站定了,辨認了一下河床和河岸,確認水流來自右邊。他思考了片刻,又擦了擦鼻子和臉,然後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掂量著每一次落腳的分量,朝左邊繞過去。一旦躲開了一個危險,他就狠嚼一口煙草,然後繼續蹣跚著向一小時四哩的目標邁進。
在接下來的兩小時裏他總是遇到相同的陷阱。覆蓋在水窪上的積雪通常是凹陷而且稀鬆的,這樣就容易識別。不過還是有一次,他差一點就踏了上去;又有一次,他覺得前麵的雪地不可靠,就命令那狗走在前麵,那狗不幹,一個勁兒向後縮著。最後他隻好自己硬著頭皮向前挪過去。那狗緊跟著他跑過了那白色的、看似牢固的雪地。突然,雪殼穿了,那狗掉了下去。它掙紮到水窪邊,爬上了一處結實些的地方。它的前肢全濕了,上麵的水很快結了冰。它立即咬掉了它腿上的冰塊,接著就躺在雪地上咬爪子上的。是它的直覺讓它這樣幹的。如果聽任冰塊留在那兒會讓腿腳劇痛,它並不知道這一層,它隻不過遵循著那種從它自身的最深處升起的無名的衝動。那人卻明白這一點,他權衡了一下情況,摘下了右手的連指手套好讓右手去擦拭眼角,防止眼淚凍結。讓他吃驚的是,他的指頭敞在外麵還不到一分鍾,那迅捷的麻木感就已經侵襲了它們。的確很冷啊!他趕緊拉上手套,然後用右手使勁地捶著胸口。
十二點是一天中最亮的時候,但太陽仍然在地平線以下遙遠的南方作她冬日的徜徉。大地上凸起的山巒將她同哈德遜灣隔開,在這兒,那人在正午的晴空下走著,連做伴的影子也沒有。十二點半,他按時到達了那岔口。他對自己行進的速度很滿意,若能保持的話,就一定能在六點鍾趕到同伴們中間。他解開大衣和襯衫,取出他的午餐來。整個動作不過十幾秒鍾,可就在這樣短的一段時間裏,麻木又一次抓住了他裸露的指頭。他沒有馬上戴上手套,而是狠狠地用手拍著大腿。片刻之後,他在一根被雪蓋住的圓木上坐下打算開始吃東西。可是手指在腿上猛拍所產生的疼痛消失得如此之快卻讓他大吃一驚。他不停地拍打著手,終於隻好又把手套戴上;然後脫出另一隻手來好吃飯。可是這樣卻弄得他連吃到一塊餅幹的機會也沒有。他試著滿滿地咬上一口,可封凍的嘴唇卻張不開。他忘了該生一堆火來熔化嘴上的冰塊。為這個失誤他吃吃地笑了,可要笑的時候,他感到麻木已經鑽到他裸露的指頭裏去了。而且,他還發現行走時總是最先覺得疼的腳尖在他坐下以後也不疼了。他想弄明白腳趾是否也麻木了,將腳在靴子裏擦搓著,然後他明白腳趾也凍僵了。
他開始感到有些害怕,趕緊戴上手套站了起來,一個勁兒地跺腳直到腳又有了刺痛感。的確是冷啊,他想。有一個從硫黃灣回來的人曾提到過在野外有時會冷到什麼程度。那個人說得沒錯!而他那時候卻在嘲笑那人,這說明他沒能正確對待這個問題。明擺著的,冷極了!他把腳高高地抬起來,跺下去;同時不停地拍打著手,直到確認它們又暖和起來了為止。然後他拿出火柴著手生一堆火。他在灌木叢中找到了木柴,那是在過去的春天發大水時生長起來的。經過一會兒小心細致的努力,他升起了一堆旺火。他在火旁烤化了臉上的冰塊,在火焰的庇護下吃掉了餅幹。那狗滿意地躺在火旁,它在合適的距離上舒展開身體,這樣既十分暖和又不會被燒到。一時間,四周的寒冷仿佛退卻開了。
吃過午飯,他裝上煙鬥愜意地抽起來。然後他戴好了手套,拉下兩側的帽簷牢牢地護住耳朵,沿著冰河的支流繼續前進。那狗戀戀不舍地朝著火堆號叫著,可那人卻不知道冷。可能,他祖上十八代的先人都對寒冷一無所知,都對真正的,冰點以下一百零七度的寒冷一無所知。那狗卻知道;它所有的祖先都知道;它從它們那兒知道這一點。它還知道在這樣冷得可怕的天氣裏到處走是很壞的。現在應當蜷縮在雪下的一個洞裏等著大片大片的雲層覆蓋這陰冷的天空。不過,那狗和人之間沒有什麼親密的感情,一個是幫另一個幹活兒的奴隸,狗所能得到的愛撫是呼嘯的皮鞭和粗聲粗氣的嗓門裏發出的關於呼嘯的皮鞭的威脅。所以那狗並不會想方設法將自己的憂慮告訴那人。它才不關心那人的死活呢。它是為了它自己的緣故才對著火堆嚎叫的。但那人卻衝著它吹口哨,並用呼嘯的皮鞭的嗓門兒衝它大喊大叫,它隻好轉過身來跟著那人走開。
那人嚼了一口煙葉,又開始給自己打造一副新的琥珀胡子。他呼出的濕氣很快就在他的胡子、眉毛和睫毛上打了一層霜。在這哈德遜灣的支流上似乎沒有那麼多暗溝,在半小時裏他還沒有發現有一處存在的跡象。可倒黴的事卻發生了:在一個地方,沒有任何特別,柔軟而緊密的雪地看上去牢靠而實在。就在這樣一個地方他踏穿了,陷了下去。水窪不算深,冰水淹沒了他膝蓋以下的半條小腿,他趕緊掙紮著上到堅實的地方。
他很惱火,一個勁兒咒罵這倒黴的運氣。他原計劃六點鍾到達營地與同伴們會合,而現在他得因為生火烤幹鞋襪而耽誤一個鍾頭。在低溫的環境裏這是極其緊迫的,他對此很清楚,於是轉身爬到土坡上。在坡頂的灌木叢中、低矮樹木的枝幹上,糾纏接著的枝條就是春天的遺留物——幹燥的木柴;而更重要的是有大片的碎木片和幹燥的去年的草類。他將許多大片的木片鋪在雪地上,這樣可以防止燒旺了的火烤化的雪水將火浸滅。然後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小片白樺皮,用火柴在上麵一擦,打著了火。這東西比紙還易燃,他立即將這片白樺皮放在鋪好的木片上,再抓著小把小把的幹草和最小最細的樹枝往這一團小火裏送。
他強烈地意識到自己處境危險,幹這些事時顯得十分緩慢而小心。漸漸地火大了起來,他也增大了柴火的塊頭。他蹲在雪裏,從灌木叢糾纏不清的枝杈裏不斷地扯下些枝丫徑直送進火裏。絕對不能出一個錯!他知道,當一個人弄濕了腳待在零下七十五度的天氣裏時,他要生的第一堆火是絕不能失敗的。如果他的腳是幹的,火沒有生起來的話,他可以沿著雪路跑上半裏來恢複血液的循環。但一雙凍僵的濕腳上的血液在零下七十五度的氣溫裏是沒法通過跑步來恢複流動的;不論他跑得多快,腳都隻會凍得越來越死。
這一切他都明白。秋天,那個硫黃灣的歸來者曾經警告過他,現在他認真地思考那些警告了,而此時雙腳已經毫無知覺了。為了生火,他不得不又脫下連指手套,手指又很快地麻木了。他每小時四哩的進度支持著他搏動的心髒將血液送到他身體的表麵和每一隻指尖,但自從他停下來的那一刻起,那種搏動便減緩了下來。寒潮侵襲著這個星球的這個荒僻的角落,而他,正在這個荒僻的角落裏承受著寒潮全部的衝擊。他的血液早已退縮了,血是活的,就像狗,也想藏起來,把自己埋起來好避開這可怕的寒冷。當他以每小時四哩的速度行進時,他強迫著,擠壓著他的血液流到身體的邊緣去;但現在,血液退卻了,收縮到了他身體的深處。他已開始感覺不到自己指頭的存在了。他的濕腳越來越僵,手指也越來越麻木,盡管它們還沒有完全僵死;鼻子和臉已經僵了,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冷得好像沒了血液。
不過他仍是安全的,腳趾、鼻子和顴骨隻是讓寒潮舔了一下,這時火旺旺的燒起來了。他用有他手指那麼粗的枝條去喂它,過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將手腕那麼粗的樹枝塞進去了。到那時,他就可以脫下鞋襪去烘幹它們,把裸露的腳也烤暖和——當然,先得用雪搓上一陣。火就是勝利,他得救了!他想起了那個硫黃灣的歸來者的警告,他笑了。那個人一口咬定沒人能在冬天的克朗代克單獨旅行,但現在他做到了!他幹了這件事並且活了下來。“嘿,看來那些老手們不過全都是些娘們兒!至少他們中有的人是”,他想著。一個男人該做的就是保持顏麵,而他就是贏家!是男人的話就單獨前進!不過他沒料到的是自己的鼻子和臉會凍僵得如此之快;他沒料到的是自己的手指這麼一會兒就僵死了。指頭是那樣地不聽使喚,他想合攏它們好抓起一根小枝丫都不行,好像它們已經不在他身上了,已經離開他了一樣。當他想抓起一根小枝的時候,不得不看看自己是否抓住了。那根樹枝在他麵前徑直的從他指間落了下去。
不管那麼多了!火焰在燃燒著、跳動著、劈啪響著,用它的每一個火苗跳著生命之舞。他開始解開他的鹿皮靴。鹿皮靴已經讓冰包住了;厚厚的德國產長筒襪硬得像鐵皮打的刀鞘死死地箍著他的小腿肚子;而鹿皮靴的鞋帶如同是火災過後扭曲、交織成一團的鋼條。他用麻木的手指使勁地拽著,不久他明白這是白費力氣,於是拔出了砍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