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顧城(中國·當代)(3 / 3)

他終於停下來,行了個西亞人的撫心禮。當他抬起身,我才真正看清了他。他個子頗高,蓬頭垢麵,頭發很長,胡子也很長,眉眼很重,如果不是沾滿了草屑和塵土,一定黑得怕人。我心頭閃過一個念頭——“吉卜賽人?”似乎證明了我的猜想,他竟還穿著一件灰不灰、褐不褐的西裝,雖然肩頭、袖肘多處開線,但畢竟是一件翻領西裝嗬!(在一九七零年的中國大地上,有誰穿著西裝呢!)接著我又發現他鼻子很直,像岩石鑿出來的,眼睛……但中國何曾有過吉卜賽呀?

他是什麼人?

他向人們微笑了。

蹲在地上、台階上、凳子上,甚至桌子上吃飯的老鄉,和專門看熱鬧的人,這時都喊起來:

“再唱!”

“再來一個!”

歌手躬了躬身,用極為清晰、在這裏很少聽到過的北京話說:“唱一個《大海航行靠舵手》吧?”

老鄉們不滿了:

“不,要唱那個,那個稀罕的!”

歌手猶豫一下,用一種奇怪的姿勢捧起那個大海碗,又開始歌唱了。

盡管我離他並不遠,但那驚人的歌聲卻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是嗬,它不是這個世界的歌唱,它是幻夢的回音。我聽見了,聽見了死神割刈的拍節,聽見了愛神箭翎的風鳴,聽見了地府崩坍的轟響,聽見了銀河蕩槳的波聲……它溶化了我,解放了我,使我脫離了物質的重枷,脫離了萬惡的引力,飛上高高的天庭……

在破曉前,

我踏上路程,

沿著鋪滿秋霜的堤埂,

向前走嗬——

穿過草灘、越過墳塚

漫漫的黑夜嗬,

你怎能湮沒

我這渺小的生命。

我像啟明星,

等待著紅日東升……

在黎明前,

我踏上路程,

沿著布滿積水的小徑,

向前走嗬——

越過洪流、穿過陰雲……

凶惡的雷電嗬,

你怎能阻擋

我這忠貞的愛情。

我像啄木鳥,

叩響春天的家門……

正當我乘著歌的旋律,在天宇間自由沉浮的時候,卻突然遭遇到一陣粗野的、破裂的噪音,漫空閃耀的冰晶霎時被攪得粉碎;我一驚,墜落下來,落回到地球上,我清醒過來。

我看見歌手恭順地、無言地站著,而那可惡的噪音卻仍在不停地發射。我定神看了看,終於找到了那個噪音發射器,那是一個屬於幹部範疇的人,帽簷有點卷,袖口有點白,口袋上插著一支鋼筆。

“你胡嗷嗷什麼?放啥毒?呃?呃?你個富農坯子,你啥態度?啥立場?啥思想?你說呃!為啥不唱樣板戲?呃?呃?!”

歌手終於回答了,回答得很謙虛:“我沒有資格。”

這時老鄉們卻不平起來了,怎麼能讓他一人受過呢:

“唱啥不是唱!”

“聽個新嘛,這個歌中聽!”

“聽戲啥的,匣子裏忒有的!”

我也激動起來了,一時竟忘了對象,衝上去,對那幹部抗議道:“古希臘的奴隸主,也不會這樣對待荷馬!”

那幹部像看神經病似的上下看了看我,白眼一翻:“什麼拉稀的褐馬,放屁的灰驢,你懂嘛兒?少管閑事。”

我氣得噎住了。

吃飯的老鄉這時卻哄得更厲害了。

“你讓他唱麼!要不,你來唱!”

“唱唱咋啦?死不了娘,坍不了炕的!”

一個滿臉發紅、透著酒氣的老農擠過來,竟推了那幹部一把:“四侄子,你就消停點吧!”

那個發射噪音的幹部四麵受敵,終於支持不住了,退到院門邊,但卻不甘心如此喪氣地收場;他振振餘威,來了個近乎“亮相”的姿態,指著歌手喝了一聲:“告訴你!……”才徐徐退去。

噪聲消失了,歌手也不歌唱了,大家也不要求了,卻紛紛把已經蒙了一層薄土的饅頭、花卷往他的海碗裏放,有的甚至把整盤的豬頭肉都送給他。他躬著身:“謝謝,謝謝。”——他是個乞丐。

他收獲了許許多多,盤子和碗都裝滿了,但卻遲疑著。

他看見旁邊有個拖鼻涕的小孩,便躬下身,和氣地說:“小弟弟,你能幫我拿一下嗎?”

那小孩扁扁嘴,有點不高興,像是說:一個要飯的,還叫我??不料他媽媽給了他一巴掌:“快拿!”

小孩臉有些紅,但終究還是小心地端起了盤子,跟在歌手後麵;大家莊重地讓開了路,他們向門口走來。

歌手走到我身邊時,認出了我,微笑著點點頭……

在塵土飛揚,微微發斜的陽光裏,我看見了他的手——一雙多麼奇特的手!長長的,白皙而又肮髒的手,懸垂著、擺動著,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那破損的海碗,完全是靠手腕巧妙的挾持,才免於落地粉碎。我驚駭地看著他,他的眼睛坦然而又善良,落滿塵土的眼睫,在金棕色的虹膜上,投下一片細密的影紋。

我想問,又不知從何問起:“你……”

他懂了,淒然地笑了:“殘疾人,慚愧呀。”說著,便緩緩地走出門去。

門外歪著一個舊土筐,筐裏有一些地瓜幹和高粱餅,歌手來到筐前,艱難地把食物往筐裏裝,我頓時知道他將憑借這些作食物維持幾個月的生命嗬!(當地逢年過節,才有施舍,以為吉利。)我看著看著,戰栗起來,忽然抓出所有的錢,塞進他的破口袋,也不管那滿地滾動的鋼鏰兒,便跑開了。我感到深深的羞愧——這是對人、對藝術的侮辱。

我在沙塵飛揚的集市中盲目地穿行著,喧嚷的人流通過我的身邊,他們是那麼高興,好像從不曾遇到過痛苦和疑惑。我凝視著一棵巨大的、被電火燒黑的老樹,心中發問:這就是我有生以來的驕傲,自豪嗎?——我的祖國!!

在有些時候,疑惑反而比痛苦更難忍受,生活既是一杯苦酒,就不必慢慢品嚐,而應把它一飲而盡;我狠了狠心,又回到公社飯鋪。

我失望而又輕鬆地發現,人已散了,歌手和土筐也蹤影全無,小院變得普普通通。我噓了一口氣,像卸下一副擔子。

但誰知就在我正想乘風離去的時候,卻聽到一段關於歌手的議論,那是蹲在桌旁的一個紅臉老農跟對酌者的酒中真言:

“他唱的味兒是真不賴。”

“你說的,人家北京的大學生,學的就是這藝術。他的娘還是個洋人來,他生在外國哩!”

“外國?咋地上咱這來啦?”

“咳,他爺爺可是咱這富農,可他爹那是八路,犧牲了,他的娘就回娘家國了,可憐哩,生下就沒爹哩。”

“就為這呀?”

“不全是為出身啥的,他(低聲)還反對京城裏五個還是幾個大人物哩。”

“噢,看著倒是挺和氣。”

“和氣?好懸啦,厲害哩!把他那麼吊了三天三宿,也不覺悟。”

…………

盡管在集上我什麼也沒買,什麼也沒賣,但我卻感到得到了許多,也失去了許多。當我踏上歸途的時候,太陽已經落山,迷蒙的暮氣從大地上升起來;凍紅了的西天,滑過一隻隻孤雁……

走著,走著,我又站住了,在蒼茫的村影裏,傳來了歌聲;盡管風把它吹得支離破碎,但我還是聽出來了,是他唱的——

我像啟明星,

等待著紅日東升;

我像布穀鳥,

叩響春天的家門,

……

我聽了許久,許久,終於轉過頭,順著大路向海濱走去。

偉大的天地被夜幕隔絕了,但歌聲,東塚的歌聲,卻穿過黑暗在天地間飛揚,蕩漾……

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