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顧城(中國·當代)(2 / 3)

媽,我沒辦法,燁騙了我,她們都騙了我,還說是我不好。媽,好好的,你要能過去,我就高興了。爹要邦(幫)老媽媽,全當我還在遠方。媽,好好的,為了我最後的想念。

老顧鄉:

你要邦(幫)老媽媽,要把後事作(做)好,要安慰老媽媽,花光了錢也要邦(幫)助老媽媽,小事都別算了。

我從小對你凶,對不起。也就你不恨我,人人報複了我。

我的現金都歸你,有四千元馬克新幣。我的房子歸三木,也可賣掉。稿子都歸你保管。要撐得住,利茲也會邦(幫)你。我是受不了了,他們得寸進尺。

好好的。有人問我,你就說,我是愛三木的。

弟城

木耳:

你將來會讀這些話,是你爸爸最後寫給你的。我本來想寫一本書,告訴你我為什麼怕你、離開你、愛你。你媽媽要和別人走,她拆了這個家,在你爸爸悔過回頭的時候,她跟了別人。

木耳,我今天最後去看你,當馬給你騎,我們都開心。可是我哭了,因為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見你,別怪你爸爸,他愛你、你媽媽,他不能沒有這個家再活下去。

木耳,好孩,你的日子長呢,留給你的屋子裏有你爸爸畫的畫,124號。你爸爸想和你媽媽和你住在那,但你媽媽拒絕。三木,我隻有死了。願你別太像我。

爸爸顧城

附注:此四封遺書是1993年10月8日下午在出事現場被警察拾取,字跡繚亂,說明遺書是當時倉促寫的。顧城自盡前向姐姐顧鄉說:“我把謝燁打了”,是有叫姐姐去救謝燁之意的。顧城離世後,謝燁被顧鄉叫來的救護車又轉直升飛機,越過海峽送入醫院後,搶救數小時失敗。顧城四封遺書於當年12月22日由新西蘭警方出示並當場複印送交各方,後經中國駐新使館認證及國內公證。遺書上有陳XX及另一男子原名及身份。第一封遺書原是寫給父母的家信,後劃一橫線,加個“姐”字,寫成了遺書。

作品精選

詩選

遠和近

一會看我

一會看雲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雲時很近

一代人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我想在大地上畫滿窗子,

讓所有習慣黑暗的眼睛都習慣光明。

也許

我是被媽媽寵壞的孩子

我任性

我希望

每一個時刻

都像彩色蠟筆那樣美麗

我希望

能在心愛的白紙上畫畫

畫出笨拙的自由

畫下一隻永遠不會

流淚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屬於天空的羽毛和樹葉

一個淡綠的夜晚和蘋果

我想畫下早晨

畫下露水

所能看見的微笑

畫下所有最年輕的

沒有痛苦的愛情

她沒有見過陰雲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顏色

她永遠看著我

永遠,看著

絕不會忽然掉過頭去

我想畫下遙遠的風景

畫下清晰的地平線和水波

畫下許許多多快樂的小河

畫下丘陵——

長滿淡淡的茸毛

我讓它們挨得很近

讓它們相愛

讓每一個默許

每一陣靜靜的春天激動

都成為一朵小花的生日

我還想畫下未來

我沒見過她,也不可能

但知道她很美

我畫下她秋天的風衣

畫下那些燃燒的燭火和楓葉

畫下許多因為愛她

而熄滅的心

畫下婚禮

畫下一個個早早醒來的節日——

上麵貼著玻璃糖紙

和北方童話的插圖

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我想塗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畫滿窗子

讓所有習慣黑暗的眼睛

都習慣光明

我想畫下風

畫下一架比一架更高大的山嶺

畫下東方民族的渴望

畫下大海——

無邊無際愉快的聲音

最後,在紙角上

我還想畫下自己

畫下一隻樹熊

他坐在維多利亞深色的叢林裏

坐在安安靜靜的樹枝上

發愣

他沒有家

沒有一顆留在遠處的心

他隻有,許許多多

漿果一樣的夢

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我在希望

在想

但不知為什麼

我沒有領到蠟筆

沒有得到一個彩色的時刻

我隻有我

我的手指和創痛

隻有撕碎那一張張

心愛的白紙

讓它們去尋找蝴蝶

讓它們從今天消失

我是一個孩子

一個被幻想媽媽寵壞的孩子

我任性

文選

東塚歌聲(寫真)

一條大路帶著颯颯風聲,穿過荒原的腹地,奔向東方。我頂著西風去趕年集。

天空是一個宏偉、完整的藍穹,緊扣著大地,禿禿的大地也是標準的圓形,沒有任何人為的幾何體,來破壞這天地原始的結合。

我走了許久許久,才見到一點變化,一道蚯蚓似的土堤,一片火柴盒似的房屋出現了,一縷淡淡的熱塵升起來,那就是集的所在地,東塚公社社中心。

走進集,大自然的偉大便頓然消失。盡管這裏同樣有風,有塵土,有高深莫測的天空,但那交睫閃映的目光和各種呼喊、嬉笑以至咒罵,卻織成了一片無形的網,擋住了冬日的蒼涼,使人獲得溫暖和充實。

我感動了,想著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春秋戰國的人,也是這樣生活的嗎?

曾有一句現代古詩,叫做“詩情醉心不果腹,輕雲怎比半村煙”,看來確也如此,當我接近集市中心的時候,滿腹天地悠悠的感慨便消退了,代之而起的是對商品價值和價格的思辨。

就在我對街角一個小攤上的幾樣物品的價值價格進行的思辨近於成熟的時候,卻霎時忘記了自身的存在,我呆住了,我聽到了一支歌,一支多麼美,多麼悲,多麼怪異而不可想象的歌呀,像冰川下滲出的透骨的泉水,穿過山峽,穿過喧鬧的叢林,湧來……

山茶嗬,山茶,

我青春的血液,

為你播灑。

你向我流淚,

卻不能回答,

——不能回答,

因為有一個官人

已把你買下。

山茶嗬,山茶,

你美麗的生命,

被人踐踏。

我為你痛苦,

卻毫無辦法,

——毫無辦法,

因為有一個魔鬼,

已把我扼殺。

……

嗬,我的靈魂飛走了,隨著歌聲;在夢中我也沒有這樣昏迷,竟忘了是怎樣穿過了人流;當我的自我意識恢複的時候,我已經站在了公社小飯鋪的院子裏。

歌手在人叢中旋轉,他似乎捧著一隻大海碗,舞動時,就變成了一道道飛逝的白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