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的普通和平易所吸引,原本像卷葉一樣的敬畏之心,慢慢伸展開了。
為什麼會想到“普通”這個詞呢?因為季先生與我想象的“氣派堂皇”、“威風八麵”、“口若懸河”、“動靜皆晾人”等等,實在相去太遠,請別忘記那時我剛剛做文學編輯,見人說話還臉紅呢!在後來的十多年編輯歲月裏,我曾拜訪過無數名人,到過許多人的家,有一些已經淡忘了,但今天回憶起季先生的家,猶覺一切曆曆在目。當時的我的確很驚奇,也很受震撼,不單季先生本人,就是他的家居布置,家具陳設,也與“華貴”、“堂皇”這樣的詞藻風馬牛不相及。除了不算大的書房裏那四壁古書線裝書顯出氣派之外,其他的陳設,和我們這些普通知識分子家庭,並沒有什麼不同。
沒有沙發,也沒有軟椅,季先生讓我們就座木方凳,他自己坐在床上,那是一張木板單人床。他的話很少,音量不高,以平等的口氣答複我們的問話,所用的詞語都很普通,沒有廢話,臉上始終是那佛像一般的平靜。
有一個細節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在我們進門之前,季先生顯然正在伏案工作,幾本攤開的書,一摞稿紙,一支老式鋼筆,筆帽倒插著。一張硬板凳橫在寫字台前,顯然是老人剛剛坐過的,而本來屬於那個位置的藤椅,卻被挪在一邊,上麵有一黃一花兩隻肥碩的貓咪,勾頭搭爪睡得正香。由此可以見出季先生為人的仁慈,他是寧可自己坐冷板凳,也不願吵醒貓咪的懶覺,對貓尚如此仁愛,那麼對人呢,可以想象,更會是怎樣的慈悲為懷。
多少年以後,我讀到比較文學研究專家樂黛雲女士的一篇文章,裏麵講到“文革”驟起時,有一天,一群紅衛兵小將遊鬥一大批北大的學術泰鬥,隻見季羨林先生走在隊伍裏,臉上還是那一副平靜的神色,眼光落到小將們身上時,依然是仁慈的,隻是多了一些憐憫,他是在憐憫青年學生們的無知,所以,他並不怪罪他們!
仁慈自有偉大的力量,雖然它通常隻以沉默的方式說話,卻是無人能匹敵,藏了千軍萬馬在心裏。平靜也是一種力量,它來源於對世事的洞穿,對自身道德良心的自信,以及對目標的堅定不移。普通中更藏有最強大的力量,日月經天是普通,江河行地是普通,世人遵守的第一準則都必須是“普通”二字,可以說世界的最基本依據就是普通。望著季先生那一副平靜、仁慈、普通的樣子,我禁不住想,平靜是真,仁慈是善,普通是美,集真、善、美於一身,季羨林先生就是這麼讓人尊敬起來的吧?
告辭的時候,季先生執意把我們送到大門外,在長青樹前握別,然後,一直看著我們沿鵝卵石甬道走遠,逐漸消失在花木之間……
後來,我又到季先生家去了第二次,那已是80年代末的一天,依然是滿園花樹的季節。這回是和幾位作家朋友同去的,季先生仍是一身藍布衣褲,清臒的身軀也依然筆直。然而這回先生的麵容極為嚴峻,說話一反常態,吻急促激昂,直言不諱的話語對著並不熟稔的我們,竟然一點不藏藏掖掖,遮遮掩掩,那種臨危不懼、不亂的風姿,充分顯示出這位智睿老人一輩子的人生識見、人格高度和胸襟。從那以後,我對季先生又有了一種新的認識:他並不是個隻知蝸居書齋裏做學問的腐儒,而是秉承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那一高貴血脈的傳統士人。
有風骨者並不一定都是表麵上的慷慨激昂之士。
進入90年代以後,對於加快前行的中國來說,雖然越加是商品大潮、經濟大潮的年代,但文壇和學界也並沒有被打入冷宮“深院鎖清秋”,相反,文化界始終是“弄潮兒向濤頭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很熱鬧的。
在這些熱鬧的文化活動中,季羨林先生和其他一些大學者、大作家、大文化名人一樣,被當作光環和旗幟,身後永遠攘擁著眾多追隨者。季府的門坎都快被人踏破了,來訪的客人一撥兒接一撥兒,以至於老人常常連5分鍾的歇息時間都難得。就這樣,季先生還不讓家人擋駕,就連一個普通學生想來請他簽個字、聽他說幾句話,也不讓阻攔。他說:“別讓孩子們說,連最慈祥的季爺爺也見不到了。”
這種情況下,我再也沒有到府上去打擾季先生,我覺得人應該有感激之心,老人越是替別人著想,我們就越應該為他的身體和工作、寫作著想,作為編輯,誰不想得到好稿子,但如果是以損害了季先生的身體而“搶”到的,良心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