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我給季羨林先生當編輯

1998年11月11日,我收到季羨林先生的一篇散文新作,還有一封信。文章題為《兩行寫在泥土地上的字》,是複印件。信是親筆,全之如下:

小蕙:

你好!

我現在難得寫什麼抒情的散文,寫了幾篇,也被別人搶走。這好像是怠慢了“文薈”,實則我一時一刻也沒有忘記“文薈”,我的《賦得永久的悔》等等拙作都是首先發表在“文薈”上的。現在又寫了一篇《兩行寫在泥土地上的字》,自己還難判斷寫得是好是壞。現寄上,請法眼加以鑒定。

祝撰安!季羨林

1998年9月26日

我興奮得眼睛直放光,上上下下,捧著信又看了好幾遍,心裏漾起一股久別重逢般的親情。季先生的稿子已經一年多沒來了,而前不久,他於1997年發在《人民日報》上的散文《清塘荷韻》獲得了首屆中國新聞副刊獎,由此我知道,季先生雖然已經到了米壽(88歲)高齡,卻還在堅持寫。《清》文已由人民教育出版社選人高三文科學生的《閱讀教材》裏,我早就找來讀過了,寫得果然好,是沿著傳統散文的路子寫的,遣詞、造句、煉意,均十分用力,全篇各處都顯得非常精致,的確是好文章,也是季羨林散文中的上品。說實在話,我一方麵替季先生高興,同時,心裏也有一點兒發酸,暗自思忖:季先生怎麼不把此文給我呢?

又一想:晚生小子(女)才吃了幾碗幹飯,就當上了季先生的編輯,還沒問自己做得好不好呢,就老企圖讓先生把上好的文章全給你,不是做白日夢?由於“文革”失學,我讀季羨林散文,已是80年代了,比正常情況下起碼晚了二十年光景。二十年,又一條好漢都頂天立地了,奈何?

當晚11時許,我摒棄一切雜事,端坐在書桌前,展開《兩行寫在泥土地上的字》,開始細細閱讀。為什麼拖到現在才讀?那是因為閱讀季羨林散文,是要靜下心來,細細品味的,白天辦公室裏太嘈雜,晚上家務事太亂,電話太幹擾,都會影響閱讀效果。我讀別的好散文,也往往是選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時問裏。

這真是閱讀好散文的最佳時光。家家戶戶都已熄燈,整座樓靜謐無聲息了。嘰嘰喳喳的女兒也終於沉人夢鄉,不再小鳥似的在身邊撲騰來撲騰去。書房裏,開一盞台燈,柔和的黃色光暈放射著暖人的光芒,猶如一大朵張開的降落傘,把我和稿子都嗬護在裏麵,很安然很愜意很有情調。陽台外麵,深寶石藍色的夜空遼遠幽靜,遠方天邊上,有數點燈光閃閃爍爍,像是蒼穹裏的星星在執守。真正的星星呢?抬眼望,賊亮的天狼星已偷偷溜到正南,得意洋洋地把一幅神秘的星係運行圖掛上天幕,任人遐思冥想,這一切卻已被警惕的獵戶星座發現,一路狂奔緊緊追過來。草木欲靜而頑皮的風不肯止息,一會兒搖搖這根枝權,一會兒撩撩那個葉片,繼而又吹起尖利的呼哨。

白天的囂躁之氣正在漸漸塵落……

《兩行寫在泥土地上的字》恰是一首小夜曲,與這天籟地華的清涼世界聲息相通,隨著溫馨的音符一段段跳蕩出來,我的心像逐漸漲鼓的風帆,在感情的潮水中疾行。它寫的是新學期開學後的一天清晨,季先生出門,突然——眼睛一亮,驀地瞥見塘邊泥土地上有一行用樹枝寫成的字:李老好98級日語回頭在臨窗玉蘭花前的泥土地上也有一行字:來訪98級日語。

原來,是98級新生來家探望季先生,又怕打擾了老人,“便想出了這一個驚人的匪夷所思的辦法,用樹枝把他們的深情寫在了泥土地上”,使自謂已經達到“悲歡離合總無情”境界的老先生,“眼淚一下子湧出了眼眶,雙雙落到了泥土地上”。

接下來是季先生就以往與青年、與讀者們的接觸交流,所生發的往事回憶與議論。文章不長,僅兩千多字,但我讀得很慢,喉嚨裏有什麼東西在往上撞著,撞得鼻翼直發酸。新生們的真情打動了季先生,季先生的真情感動了我,真正是“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鍾嶸《詩品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