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美術(6)(1 / 1)

有個小故事,可以說說:據徐梵澄回憶,三十年代初他將留學德國,走去和魯迅道別,當魯迅聽他說翌日就要動身,應聲道:“那你在中國的時間僅剩二十四小時了。”這是極度敏感的一句話。道別之際,徐梵澄著重記述魯迅與他的緊緊一握,目光流露極熱情的鼓勵和期待。日後,就是徐先生用魯迅預付的款子替他在德國搜購前衛版畫,持續寄到上海來。

其時,魯迅已被各方苦勸移去蘇俄或國外養病,均為他所堅拒。拒絕的理由,私信中說及再三,不難查閱。民國年間,魯迅出境,不是問題,但顯然,走,或者不走,在魯迅,是個心結。我們不必強調清末民初列強辱華之於魯迅一代的記憶,更不能推想魯迅對晚生的出洋抱有反感,但以他性格的兩極,會在尋常道別時說出敏感到近於神經質的話,隨即又複欣然於學生遠去西洋,並有所請托。這兩個細節,或可看出魯迅在民族與西洋之間的態度:事關自己,倔,固執,不挪步,縱然八麵敵意--照他的說法是“壓迫”--寧可留在國中;而事涉晚生、學問、藝術,他可就滿懷好意,且不肯放過給他在域外買畫的機緣了。可惜我臨時找不到那份回憶錄,寫到魯迅送別的目光,徐梵澄很用了幾句形容詞。

是的,在知識理性的層麵,魯迅從不為意氣情感所左右。留學日本時期,魯迅就通讀當時可能讀到的西洋文藝史,在他早年的文言史論中,是異常開闊的世界性眼界,見解精準,形之於美文,是迄今難以超越的一流文藝啟蒙。移居上海,直到去世,魯迅每年購藏當時版本昂貴、主要由東洋人印製的西洋畫冊,其間,親自編譯了《近代西洋美術史潮論》--魯迅做學問,向來謹嚴,晚年他應左翼的挑釁,認真研讀唯物史,同樣,鑒於上世紀初在西方展開的前衛藝術,自立體派、野獸派到未來主義和超現實主義,均為他所矚目。三十年代,魯迅的視野與當時歐洲的實驗藝術,幾乎是同步的,論訊息的製高點,他比留學歸來的徐悲鴻劉海粟一輩,更能把握西方藝術正在發生什麼,以及,為什麼發生--徐悲鴻當年的眼光,大抵止於十九世紀沙龍繪畫,無視,並貶低他留學時期早經功業彪炳的印象派及相隨的新繪畫;而劉海粟林風眠在江南教學中屬意於立體派野獸派、龐薰倪貽德等撰寫的決瀾社宣言等,固然是新美術運動的重要史跡,今天看來,激情多而理知少,對歐洲新藝術的來去脈絡,畢竟有欠通曉--而說及西方的當代藝術,魯迅對法國、德國及蘇俄的新繪畫,不但不隔,且於每一流派的來曆均有清晰的認知,凡有評述,必有據而談,他所舉薦的若幹個案,更是隻眼獨具。就我所知,五四之後,沒有一個文人之於美術能有魯迅這般博識而醒豁,可喜他談論美術的用詞、語氣,都是客觀的、平視的,抱持優美的業餘姿態,並不過於褒揚,也未率爾貶斥:他所嘲笑的,是本土文藝名流的淺薄之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