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駭一鬆不當緊,小僧突然麵色鐵青,一副詭異情景出現在他眼前……那小僧身上一寒,滿眼疾風流雲,再往四麵看去,哪還看得見方才幾人,連身後的寺廟山門也都全無蹤影,周遭已完全不是靈山景色,而是一處山崖絕頂。他獨自站在絕頂之上,這山頂麵積奇小,隻能容下他雙腳站立,稍微挪動雙足,便感到腳下泥土紛紛碎裂,土塊撲撲啦啦下落,仿佛隨時可能崩塌,眼見自己就要落入萬丈深淵。這小僧生平畏高,見此絕壁,早已失了魂魄,兩腿酸軟,眼前一黑,不覺栽下山崖。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笑聲,聲音越來越大,小僧如被一盆冷水迎頭澆下,渾身為之一振,突然感到腳下踩實。睜眼一看,哪還有什麼流雲絕頂,自己還在山門外麵,麵前眾人同剛才並無兩樣,唯一不同的是,那蒜頭骨朵又回到胖子手中。他正在納悶,突然感覺褲襠一涼,原來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尿了褲子。
“哈哈哈,陸施主,多年不見,攝魂術已是出神入化啊。”伴著笑聲,一老尼飄然而至,正是延壽庵首座寂真。
陸子淵忙拱手道:“師太見笑,您的清靜梵音才屬上乘!”
攝魂有藥攝、音攝和神攝,衛輝一戰陸子淵用的是藥攝加音攝。攝魂藥由莨菪、雲實等多味秘藥合製而成,無論吸入肺腑還是敷於肌膚,皆可奏效。剛才陸子淵是指上沾藥迷攝那小僧魂魄,嚇他一嚇。他本就不好意思以大欺小,一拿回陳良兵器,便由著寂真用清靜梵音喚醒小僧。
清靜梵音乃是密宗一絕,也有攝魂奪魄之效,是寂真的得意功夫。
聽陸子淵恭維,她笑道:“哈哈,陸施主,不要抬高貧尼啦!普淨,你又在到處找人比試,此次栽了跟頭,今後還不引以為戒。”
普淨滿臉通紅,一聲不吭,從地上爬將起來,撒腿就跑。
寂真看著他的背影,搖搖頭道:“陸施主見諒,這普淨貪戀功夫法術,荒疏禪修,年少好勝,總想與人切磋,方才多有得罪。”
陸子淵倒不在意,隻道:“哈哈,小孩玩鬧,不必當真。貴寺何時改了規矩,不允攜帶兵刃入山門。”
寂真笑道:“又是普淨的誑語。少林寺倒有此等說法,但那裏乃是天下武學總源,自然規矩森嚴,小寺微末造化,豈敢攀比少林戒律。眾位施主,請隨我到延壽庵上坐。”
寂真把陳良等人安排到正堂,看上香茶,自己卻引陸子淵到後室就座。
陸子淵喝著香茶,道:“靈山雲霧毛尖,當世罕有,想不到師太清修之人,也為物喜。”
寂真搖搖頭,笑道:“哈哈,陸施主此言差矣。人分高低,物有貴賤,那是俗世之見。在出家人眼中,眾生平等,什麼雲霧毛尖,什麼大葉粗茶,皆是一般。”
陸子淵心下讚歎,點頭道:“師太乃高人也。不知師太此次見我,是為何事?”
寂真聽他一問,剛才還笑容滿麵,馬上變得心事重重:“貧尼本想去孝陵衛求見,但事關機密,隻好妄自托大,請你前來。貧尼受郭山雲郭施主所托,有兩件事要知會陸施主,一是郭施主托我轉達一封書信給你;二是郭施主口授貧尼心法一套並交給秘籍一本,囑托務必傳於她的女兒郭丹鶴。”
寂真短短幾句話,在陸子淵聽來卻如炸雷一般。一年多前,陸子淵接到密報,《天文書》現於寧波府一帶。這《天文書》乃是當年劉基所著,書中彙集他畢生所學。江湖傳聞,研習此書,上可知天命,下可通鬼神。劉基臨終之時,為保全其家人,將此書授予長子劉璉,囑托將此書交給皇帝,並令劉家世代子孫,不得再習法術。後來劉璉未及見到太祖,便被胡惟庸所害,墜井而死,此書從此下落不明。孝陵衛作為劉基傳人,上百年來一直在尋找此書,一是想給師祖一個交代,二是怕書上所載奇術為歹人所用。聞此書現世,陸子淵密令郭山雲帶三人前去查探。郭山雲此去甚為機密,孝陵衛中僅有陸子淵知道她的去向。
寂真將信箋遞給陸子淵,道:“貧尼雲遊至寧波府,在客棧化緣之時偶遇郭施主,她好像剛遭逢什麼大難,心神不寧,拉貧尼到一房間倒頭便拜,說事態緊急,求貧尼將家傳之術傳於其女,又書此信交予陸施主。”
陸子淵忙打開信箋,上麵僅有短短幾行字,像是匆忙之間寫下:
“物已現,恐落於佛郎機、日本諸夷人之手,疑有內地奸人汪直參與其中。我等遭人暗算,武寬三人身死,末將也難走脫,萬不得已,諸事托付寂真師太。”
陸子淵心中大痛,郭山雲性情剛烈,從不服輸,但此次她分明就是在交代後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居然令她作出如此決定。郭山雲現在定是凶多吉少,而《天文書》也可能已落入夷人之手。
寂真歎口氣道:“郭施主可能是遇上了強敵,我們正在說話,聽到房上輕響,郭施主麵露恐懼之色,但她還是衝了出去。貧尼本欲去助她一臂之力,但見她並不接仗,隻是運起神行術快奔而去,料想她是舍身引敵,以保貧尼能全身而退。郭施主此去,生死不明,貧尼身負重托,不敢耽擱,連夜便動身回寺,還好一路無驚無險。”
陸子淵心中波瀾起伏,但表麵上並不動聲色,站起身來,向寂真深深一拜,道:“師太仗義相助,陸某銘記在心,永感大德。餘下事務請交給孝陵衛處理,我定將師太帶回之口訣秘籍,盡數傳給郭家後人。”
誰知寂真搖搖頭道:“陸施主,書信已麵交於你,但秘籍口訣斷不可給你。出家人一諾千金,貧尼答應郭施主,要親手將其家傳之術傳於郭丹鶴。我聽郭施主說,她女兒現下應該就在孝陵衛大營,還煩請陸施主將郭丹鶴送來,貧尼將其收歸門下,也不負郭施主重托。”
陸子淵一驚,這役鬼之術乃是孝陵衛當家法術之一,郭家世代相傳,從未為外人所知,即使現下發生重大變故,也應由孝陵衛中人負責幫助郭家傳承此術才對。靈山寺雖與孝陵衛交好,但將此重任交予他們,萬一有個閃失,那將無法收拾。
寂真看透陸子淵心思,道:“陸施主放心,貧尼將讓郭家後人扮作孤兒,出家延壽庵,這裏無人知她身份。貧尼在此立下重誓,傳法之後,腹中之口訣秘笈,將永遠封於這副皮囊之中,若有違背,修業無果。”
寂真本是將門之後,年輕時隨爹爹駐守塞外,養成一副男兒性格,後家有變故,看破紅塵,到靈山寺出家。多年修行,法術甚高,但潑辣豪爽的性格卻難以改變,這幾句誓言立下,倒有幾分江湖中人做派。
陸子淵明白這“修業無果”對佛門中人算是極重誓言,但他依然不敢將此事托於寂真,千百年來多少法門中人眼紅役鬼術,恨不得拚死據為己有。靈山寺之中,高手雲集,即使寂真可靠,但遇上別有用心之人,恐怕連寂真也保護不了。
寂真向來有一是一,見話說至此,陸子淵仍在猶豫,不禁有些著惱,道:“陸施主,是否信不過貧尼為人?”
陸子淵忙道:“豈敢豈敢,寂真師太,慈名遠播,乃大德之人。”
寂真雙眉一豎,道:“哦?那定是信不過貧尼的法術修為,認定貧尼參不透役鬼術之精妙,無法教習郭家後人了?陸施主,你的修為雖遠勝貧尼,但攝魂術與本門幻術相當,貧尼自問也略通一二,現下接你一招,如若不敵,貧尼不再二話。”
寂真的密宗幻術造詣甚高,剛才以清淨梵音破了陸子淵的攝魂術,頗為自得,現下見陸子淵懷疑自己,不禁想震他一震。
寂真連珠炮似地發問,同那個以茶論道的神尼判若兩人,陸子淵早聞寂真性格剛猛,沒想多年不見,她依然脾氣火爆。陸子淵知她也是為了踐行諾言,對她的言語倒也不以為忤,隻是定定地盯著寂真雙目。
良久,陸子淵歎了口氣,道:“好吧,謹遵師太所命。”
說罷,陸子淵起身告辭,拂袖而去……寂真見陸子淵離開,突覺自己剛才所言不妥,忙起身去送。但陸子淵好像著惱,步伐甚快,待她追出院門,哪還有四人身影。寂真輕歎一聲,正欲轉身回去,猛見身旁站著一須發皆白的紅臉和尚,這正是中佛堂兼靈山院首座——寂遠。
自寂海麵壁之後,靈山寺便由寂遠主持,寂遠一身大日如來法術,剛猛之至,剛才陸子淵在山門所遇的小僧普淨,便是他中佛堂的二代弟子,略顯一手大日金剛力印,便奪了陳良法器。
他看寂真如此匆忙,便道:“寂真,剛才可是孝陵衛陸指揮?”
想必普淨已經把剛才發生之事告於寂遠,寂真便一五一十道:“師兄,正是陸施主。”
寂遠奇道:“他造訪本寺,為何不事先知會於我?剛才聽他們出來時口說什麼役鬼術,這是怎麼回事?”
寂真雖然脾性火爆,但從不會撒謊騙人,便擇了和役鬼術有關的事情說與寂遠。
寂遠聽後,哈哈大笑道:“甚好甚好,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役鬼之術,乃是郭家不傳之秘,得了此術,在法門之中,不說技冠群雄,也算獨樹一幟。寂真,你快將口訣秘籍交出,以壯本寺聲威。”
寂真嚇了一跳,寂遠平素寬厚仁德,怎麼說出這等話來,於是道:“師兄,出家人一諾千金,我立過重誓,這役鬼術隻傳於郭家後人,傳過之後,我便自行忘卻,決計不以秘籍示人。其實我本不該說出此事,但敬你是師兄,才將其和盤托出,沒想到你多年禪修,竟出此言。”
寂遠被她反斥,怒道:“哼,說得義正詞嚴,怕是想獨占此法吧?”
寂真心底無私,被人這般懷疑,也不禁大怒:“師兄,無論如何,我斷不會交出秘籍,你若懷疑我的所為,我踐行承諾之後,自絕於你麵前,這下你是否滿意?”
說罷,寂真轉身進院,不再理會寂遠。
寂真滿腔憤怒,重重坐下,正欲喝口清茶壓壓火氣,突然又聽座塌旁邊一聲咳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寂真,沒想到役鬼術與你有緣。”
寂真一聽,大驚失色,這分明是寂海的聲音,方丈麵壁五載,今日居然出關,還現身延壽庵內。她向右看去,屋內昏暗無比,隻見一個模糊的黑影坐在那裏,但從身形上看,正是寂海無疑。寂真忙道:“恭喜方丈,功德圓滿!”
寂海搖搖頭道:“五載修行,前功盡棄。我為這役鬼術而來,當年靈山密宗輸於孝陵衛,除天命所定之外,他們的那些看家異術也至關重要。本寺得了此術,加上當今人才濟濟,定能將靈山法術發揚光大。”
寂真心中大震,方丈竟為一個役鬼術放棄多年修行,看來此術確為密宗所缺,但她還是道:“弘揚靈山法術是我輩應有之責任,但我已立下誓言,將役鬼術完完整整地交予郭家後人,方才我已跟寂海師兄說過,縱使身死,也不敢違背諾言。”
寂海道:“非也非也,如今法界不治,陰陽混亂,弘揚佛法,方能普度眾生。諸佛世尊,以大慈故,緣於眾生;以大悲故,救於眾生。險惡道中,為衛護,為導師;苦海岸邊,為援引,為舟筏;於黑暗長夜,為炬,為明;於怠隋深坑,為警,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