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善見來喜這回真的動了怒就下來,有點歉意地笑了一下,態度誠懇地說道:“別發火來喜,你我本無仇怨,我隻是跟你開個玩笑逗大夥一樂的,你倒惱了?來喜,跟你說個正經事吧。刮大風之前,我從地裏回來,看見那個叫花女又轉悠來了,在孝河灣土灘上坐著曬太陽哩。看那樣子是給餓慌了,你要心疼想給她吃東西,就趕快去看看吧!”
如此不軟不硬、綿裏藏針的話,來喜聞聽一震,在他看來,這無異於是在眾人麵前對他刨根揭底,便不惹了左善,隻恨恨瞪去一眼,二話沒說背起四腳桌調頭就走。然而沒走幾步,來喜的腦海裏真的就出現了那叫花女的身影,怎麼趕也趕不走了。這個驢日的左善也真是的,賴人,還是好人?你讓我來喜怎麼說你呢!
這些天來,不知為什麼,那個叫花女的身影一直在來喜心中揮之不去,他對這個能隨口說出順口溜的叫花女既充滿好奇和神秘感,又覺得可憐而抱以同情之心。大前天中午,左善下地回來走在孝河灣道上,老遠就見下麵一個僻靜河灣處坐著一個人在洗浴。十多步遠一棵大樹下卻蹲著一個人,因為距離遠,左善看不出洗浴者是誰,卻能認出那大樹下蹲著的人是來喜。左善覺得奇怪,大中午的,這光棍來喜為何會蹲守在此?左善便在旁邊一棵大樹身後想看個究竟。過了一會兒,左善就看到,河中那個洗浴者的身子亮光光地剛一出水,來喜立刻就背過身去,雙手死死捂住臉部。遠遠地,左善看到水中出來的那人全身赤裸,一絲不掛白得發亮,看不出是男是女。等那人漫不經心將丟在河邊的一堆衣物還原到身上時,從破破爛爛的衣裳上,左善才認出,原來是那個流浪叫花女。左善的心登時提到了嗓子眼,他想看看這個光棍來喜到底想幹什麼。可接下來的一幕卻讓左善始料未及,他吃驚地看到,躲在樹後的來喜見叫花女穿好衣服,便忽然起身從樹後麵出來,手裏拿著一個東西向河邊的叫花女緩緩走去。當來喜走到距叫花女四五步遠的地方時,那叫花女看見有人過來掉頭就跑,來喜邊喊邊追了上去,見叫花女沒命地跑隻好停下腳步。來喜停下腳步,那叫花女回頭一看也就停下步站在那裏。後來不知來喜將拿著東西的手伸過去對叫花女說了些什麼,當來喜再抬腿走過去時,那叫花女卻不再跑了。來喜把手中的東西遞給那叫花女,又說了幾句什麼,站了一會兒才轉身離去。左善很納悶,他聽不見來喜到底跟那叫花女說了些什麼,也看不清來喜遞給那叫花女的是什麼東西,但他猜一定是一塊吃食。然而,大前天中午發生在孝河灣的這事,從來喜嘴裏說給左善媳婦月月時卻翻了個個兒。
來喜這兩天腦海裏經常閃現那個叫花女的身影,他總想再拿一個苞米麵窩頭給那個叫花女去充饑,覺得那叫花女狼吞虎咽的吃相怪有意思。來到前街,來喜將身上背著的四腳桌送還給人家從一個院落出來,剛至古戲樓子前,卻突然發現叫花女腋下夾著一麵銅鏡從對麵走了過來。來喜一眼就認出,那麵銅鏡正是那日他親眼看著那個酒糟鼻陰陽先生掛上去的。來喜想,許是剛才起大風時被風猛地掀翻下來,被那叫花女揀到的。這回,他沒心思走近那叫花女,隻怔怔地站著看了半晌就掉頭走開,因為他壓根兒就沒想到會遇著她,他是幫事上往村裏送還四腳桌的,身上根本沒有帶可讓她充饑的食物。
來喜離開站在那兒望著他有些失望的叫花女,低頭思索著朝前麵大槐樹那邊走去。快到樹下了,一抬臉,卻見大槐樹下蒿草旁蹲著一個人,正在很專注地看東西。這人衣衫襤褸,頭發散亂,滿身汙垢。來喜心說,真不走運,怎麼又碰一個叫花子!待他仔細看時,不禁大吃一驚,這人怎麼會變成這般模樣!
“你不是唐老師嗎?”看著眼前蓬頭垢麵這人,來喜還是有些疑惑地睜大眼睛問道。那人卻不吱聲。
“唐老師,您老人家怎麼會在這裏?您老在低頭瞧些什麼呀?”見唐老先生不理不睬,來喜就又問道。
唐老先生依然不理不睬,他人雖已瘋瘋癲癲,但至今頭腦裏還殘留著一些記憶,他見著縣衙那個杜大人仍然心有餘悸。唐老先生原先就很喜歡飛鳥魚蟲,尤其愛觀察琢磨它們的生活起居等活動,失瘋後的唐老先生依然保留著自己的這一癖好。他覺得這群螞蟻很有瞧頭,千軍萬馬,芸芸眾生,忙忙碌碌,進進出出於蒿草叢中的一個個蟻穴,正在為自己的生存而奔波,采集和搬運著它們的食物。唐老先生看到,這些空手而去得食而歸的螞蟻嘴裏千奇百怪,有的叼著一隻小蟲子,有的叼著一粒草籽,有的叼著一顆糧食,有的叼著的是小生物的一條腿或一顆頭顱;一隻死去的粉紅色的小蝴蝶,被四隻工蟻抬著舉在頭頂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