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我坐在墓地的草坪上,靠著我的肩膀,我們兩個都沒有說話,隻是很平靜地看著遠處。唐宛如虛弱地哭倒在墓碑前,仿佛墳墓裏埋著的是她的生父。她摁著胸口的樣子衝淡了顧裏的很多悲傷,甚至讓顧裏在牧師念悼詞的時候笑出了聲——為此,顧裏她媽惡狠狠地瞪了顧裏一眼,表情像是有人用咖啡潑在了她的LV包包上。

顧裏對我說她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南湘。她完全可以理解那天南湘的憤怒,覺得無論南湘對自己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都是她應得的報應。隻是她希望南湘可以原諒她,讓她有彌補和償還的機會。我隻是靜靜地聽她講,也沒有問她為什麼會發生那樣可以用“不可思議”來形容的事情。我不敢——或者說從根本上,我不想。我害怕再一次感受到那種從地殼深處翻湧上來的黑暗氣息,那種會把人吞噬般的絕望感。它讓人懷疑一切,懷疑生活裏的每一個人,像撒下一把密密麻麻的虱子一樣,把無數肮髒的秘密撒進我們的頭發裏——說真的,我再也不想感受到那樣的情緒了。

我走進房間,躺在南湘的枕頭上。上麵還有她留下的幾根長頭發,和她洗發水的香味。這麼多年我和她一直都用同樣的洗發水,但是我的頭發毛毛糙糙的,她的頭發卻又直又亮。她就是一個天生的美人坯子。

我輕輕地閉上眼睛,眼淚流進她的枕頭裏。

恍惚間,我再一次覺得像是回到了大三剛剛開始的那個冬天。我、南湘、顧裏、唐宛如,擠在南湘的床上,顧裏把她昂貴的天鵝絨棉被從隔壁房間拖過來,我們四個鑽進去裹在一起。床對麵的桌子上,咖啡壺裏咕嚕咕嚕地往外冒香味,顧裏把她從家裏帶來的咖啡粉一股腦兒倒了進去。旁邊的筆記本電腦連在小音箱上,正在放著我們都喜歡的Coldplay。我和南湘在被子裏,用腳指頭去夾唐宛如,聽她嬌喘著說“嚇死人家了呀”,然後看顧裏翻出巨大的白眼和緊接著的鬼斧神工的羞辱。

窗外是輕飄飄的小雪。我們把空調開得很足,顧裏一邊抱怨這樣非常不環保並且長期待在空調的環境裏皺紋會變多,一邊拿著空調遙控器死命往上升溫度,“他媽的要冷死我了呀”。

窗戶上結滿了冰花,房間裏緩慢地回蕩著各種聲音。南湘輕輕翻書的聲音,唐宛如說夢話的聲音,我和顧裏小聲說悄悄話的聲音。Coldplay的歌曲。咖啡壺的咕嚕聲。

整個天地籠罩在一片輕盈的白色光芒裏。歲月輕輕地發出一小點亮光來。

在回憶的最後,我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我緊緊地抓著枕頭,胸口裏充滿了巨大的、一種叫作“物是人非”的痛苦。

我躺在床上,像是被人用巨大的錘子砸扁了。

我們的生命存在於這樣小小的、擁擠的、溫暖的時代之中。

龐大的背景音樂,悠揚地回蕩在整個上海,為這個繁華的時代點綴著金邊。還有更多我們並不知道的時間,我們未曾看見的場所,這個時代並未停止轉動。它用一種最冷酷和理智的方式,讓每個人的生命平行前進。

廣袤的藍天之下,南湘坐在空曠的學校操場上。大四的學生幾乎全部離開了校園。新的一年裏,很多新鮮的麵孔湧進了這個奢華的大學校園,他們像是高中生一樣忙碌地看書、做題、去圖書館占位子,這樣的狀態會一直持續到他們開始第一場戀愛,或者第一次sex。南湘拿著手機,翻著裏麵的照片,很多各種各樣的、四個女生擠眉弄眼的場景。唐宛如永遠擺出少女的可愛笑容,林蕭永遠在做鬼臉,顧裏一直都是那張別人欠她錢的表情。她一邊翻,一邊掉眼淚。夕陽的光線像是被風吹散一般迅速消失,正如同再也回不去的美好年華。那感覺,像是一個時代最後的劇終。

而繁華的淮海路上,高層的寫字樓裏,宮洺和Kitty正坐在視頻會議桌前麵,屏幕上一個五官銳利冷漠的中年男人在說完“總之,你想辦法,我要拿到盛古集團”之後,就關閉了視頻電話。宮洺悄悄地吞回那句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知道了,爸爸”。整個過程裏,Kitty動也不敢動,屏幕上是自己早就在照片上看過無數次的宮勳。這個男人的事跡在她大學的商學院裏,像是傳說一般地流傳著。而她望著自己麵前這個平日裏總是鋒利得像一把匕首的上司,他第一次在眼睛裏流露出那種期待和柔軟,如同自己的小侄子拿著他剛畫好的蠟筆畫,跑過來拉著自己的衣擺,希望得到表揚一般的表情。

而旋律流轉的另外的場所,席城坐在一條繁華的馬路邊上。他長長的腿無辜地伸展在前麵,英俊的麵容上有很多天沒刮的胡楂。路過的外國老女人被他落拓的搖滾歌手氣質吸引來和他搭訕的時候,他露出好看的笑容:“I can fuck you but it's not free.”當那些女人厭惡地離開時,他揉揉發紅的眼睛,低下頭流出了第一滴眼淚。他像是一枚難看的補丁,縫在上海物欲橫流的精致街頭。

長滿法國梧桐的校園裏,簡溪低著頭,不敢看站在自己麵前哽咽著的林泉。“再一個月好嗎?求求你了,就一個月。”林泉抓著簡溪的襯衣衣角,小聲地說。簡溪沒有回答,他抬起頭來,麵前林泉悲傷的臉,像是一杯苦澀的溫熱飲料,流進自己的心裏。他抬起手,抓起林泉捏住自己襯衣的手,輕輕地推開了。林泉蹲下來,眼淚一顆一顆地打在水泥地上。簡溪在地上坐下,他長長的腿環繞在林泉嬌小的身軀兩邊。他坐著,沒有說話。過了很久,他朝她挪過去一點,然後伸出手抱緊她:“好。你別哭了。”

夜晚降臨,崇光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抬起頭,透過明亮的玻璃,望向外麵湖泊上巨大的黃色月亮。他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更加消瘦,枕頭上是幾縷剛剛掉下來的頭發。他翻出手機,打了一條短信:“嘿,小助理,最近也不聯係我,不催我的專欄啦?”過了一會兒,他又把這些字刪掉,然後合上手機。他翻過身,望著自己麵前的Kitty,說:“你可以把我的遊戲機帶到醫院麼?”Kitty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望著他紅了一圈的眼眶,平靜地微笑著說:“OK.”然後轉身出門去打電話。她抬起頭擦了擦眼睛裏的淚水,想著到底應該怎麼告訴崇光,宮洺希望他可以用他即將消失的生命來完成一場《M.E》上漂亮的表演,贏得巨大的商業價值。她人生裏第一次,對自己一直堅持的價值觀,和一直崇拜的宮洺,產生了懷疑。她靠在醫院走廊的牆上,望著慘白色的燈光出神。我們得到什麼,我們失去什麼。我們失去的那些東西,最後換來了什麼。

而在上海最繁華的市中心,頂級酒店公寓的玻璃窗下,宮洺的電腦屏幕一直亮著。Google的界麵上,他頻繁地搜索著所有關於“胃癌”的關鍵詞。咖啡冒出的熱氣,把他的眼睛熏得濕漉漉的。最後他趴在鍵盤上睡著了。夢裏,小孩子模樣的崇光,翻身跳上自己的床,抓著自己的胳膊把自己從睡夢中搖醒。他在月光下的臉,帶著委屈和恐懼,用力地抓著自己的胳膊,說:“哥,媽她打我,她把我的玩具汽車丟進了遊泳池裏。”那個晚上,宮洺悄悄地走進庭院,他趴在水池邊上,費力地伸出胳膊,把玩具汽車從水裏撈了起來,他舉著濕淋淋的汽車,轉身對樓上趴在窗口的崇光興奮地揮舞著,兩個人在月光下捂著嘴,偷偷地笑。

時代的洪流把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折疊成薄薄的一枚底片。

以眼淚顯影,以痛苦定格。歲月的颶風卷起黃沙,把記憶埋葬成再也無法尋覓的絲路。

持續不斷的壯闊歲月,化成優美的組曲,渲染著悲壯的痛苦,和酸澀的喜悅。

在搬進新家之前,顧裏還要麵對一個最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去父親的公司就職。作為繼任父親的執行董事和總經理,她需要組織第一次全公司的股東大會。

在這之前,顧裏很少去父親的公司。說實話,別說去父親的公司了,顧裏在家裏能見到父親的時間都不多。所以,走進父親曾經的辦公室時,她並沒有電視劇裏表現的那種觸景生情、傷感落淚,隻是迅速地告訴助理需要換掉的東西和需要增加的東西。她飛快地報出了一係列的品牌和地址,然後轉身走進會議廳裏去了。留下第一次見麵的助理,如同遭到雷劈一般地呆立在原地,手中的記事本上,隻來得及寫下顧裏口中報出的前兩樣東西。

在助手轉身出門之前,顧裏叫住她,補充道:“對了,除了那些東西之外,我還需要一個新的,助手。”

顧裏對著目瞪口呆的助理,揮了揮手,“你可以出去了。對,出去。”

會議室裏擠滿了人,顧裏都不認識,唯一認識的一個,是自己的母親。作為持有盛古集團5%股份的股東,她如同一個貴婦一樣坐在會議桌前麵,穿得像一個歐洲中世紀的古董花瓶。而其他的人,全部都是黑色西裝加領帶,顧裏覺得他們穿得和之前出席自己父親葬禮時沒有任何區別,像一種高級的諷刺。

顧裏也沒有和她媽打招呼,隻是低調地在她母親身邊坐下來,而沒有選擇會議桌的首席位置——她不想顯得過分高調。她輕輕別過頭去,對母親說:“等一下,我不指望你會幫我,但是,看在上帝和我剛剛被燒成了灰的父親也就是你老公的分上,你能不說話就不要說話,否則,很容易搞得你今後的日子,別說Hermes了,連一個miumiu都再也買不起。”說完這句話,顧裏就坐直了身子,沒再理林衣蘭。這番話顯然非常奏效,林衣蘭表情非常地憂慮。她甚至從桌子下麵伸手過來握住了顧裏的手,悄聲而嚴肅地說:“我支持你!”顧裏剛想翻看一下麵前的公司基本資料文件,旁邊一個男人在環顧了會議室一圈之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去樓下幫我買一杯咖啡上來,拿鐵。”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對麵一個男的也開口說話了,他沒有從麵前的文件裏抬起頭來,隻是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態度盯著他手裏的文件說:“我也要一杯,不要加糖。”感覺像是在叫手上的文件下樓去買一杯咖啡。

顧裏在目瞪口呆了三秒鍾之後,覺得這非常有意思,於是她站起來,輕輕地咳嗽了一下,說:“好的。我這就去。不過我想說的是,在我沒有回來之前,抱歉要讓各位等待了,因為我不想錯過這次會議上公司的任何決定。事實上,沒有我在,也不能產生任何有效的決定。忘記自我介紹了,我是顧延盛的女兒,顧裏,也就是你們新的執行董事和總經理。我回來之後,也請兩位自我介紹一下你們各自的職位和部門,我想對公司盡快了解起來。”

說完,顧裏拉開會議室的大門,走出去了。

剩下一屋子頭上冒汗的西裝男人,和那兩個滿臉蒼白的咖啡愛好者。

顧裏在父親的辦公室裏坐了十分鍾,調整了一下情緒之後,端著助理從樓下送上來的咖啡走進會議室。她微笑而得體地把兩杯咖啡分別放到了那兩個男人麵前。剛要開口說話,就看見了坐在會議桌首席位子上的兩個新麵孔。

“你好,Lily,我們又見麵了。”Kitty畫著精致的妝容,像一個漂亮的陶瓷娃娃。

顧裏僵硬地把頭轉過去,就看見了宮洺那張桀驁不馴卻異常英俊的臉,他一身灰色的Gucci窄版西裝,領口是最新一季fashion show上標誌性的貴族羽毛別針。

宮洺輕輕翻開手上的文件,沒有抬頭,自顧自地用一種小聲的音調開始說起話來,他的聲音不高,但是所有人都像是被一種恐懼抓著喉嚨,催眠般地仔細聽著他的每一個字。不可否認的是,他的聲音優美而柔和,像是年輕的神父在念著美好的讚美詩篇——當然,他宣讀的內容和讚美詩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如果一定要下一個定義的話,可以形容為“地獄邀請函”。

“目前,Constanly集團收購了盛古33%的股份,一部分來源於外界的持有,一部分來源於今天與會的一些高層管理人員,我作為Constanly集團的代表,出席今天的會議,並且在會上,希望完成對今天在座剩下部分高管手中9%的股份的收購。屆時,Constanly集團對盛古的控製將達到42%。據我了解,前主席顧延盛先生留給女兒及妻子的股份分別為25%和5%,也就是說,總和隻有30%,在另外20%股權至今並未明確的情況下,我希望由持有絕大多數盛古集團股份的Constanly集團代表,也就是我,來主持今天的會議。如果沒有問題的話,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當宮洺不急不慢地說完這一段話之後,他才輕輕地從文件裏抬起目光,緩慢地從每個人的臉上一一掠過,最後停留在顧裏極力掩飾驚慌的臉上。

半眯著眼睛的雄獅,懶洋洋地打出了第一個嗬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