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t’s Lanvin.”宮洺禮貌地回答。

顧裏:“……”

宮洺坐在座位上,繼續悠閑地喝他的咖啡。Kitty掏出包裏的記事本翻動著,確認著今天剩下的行程安排。

宮洺望著腳下那條閃亮的銀線一般的黃浦江,輕輕地笑了笑——分不清是在笑還是在諷刺——他說:“不知道宮勳是否明白,他看上的這個集團,最有價值的並不是他們擁有的那片森林和造紙以及印刷產品線,他們最有價值的其實是剛剛坐在我對麵的這個穿著Armani的女人,她的父親才剛剛去世。她是一個完美的working machine。”

而當這個夏天過去的時候,我們終於結束了學校的所有課程,時間一下子變得充裕起來。對於顧裏來說,她用差不多三年的時間就完成了兩個學位的所有學分,當然,也贏得學院所有老師的交口稱讚。她最後一次回到學校處理實習和學科結業的相關手續時,所有的老師都圍繞著她,讚不絕口,像是在拍賣會上點評著自己最拿得出手的珍藏品。而顧裏,站在一群經濟學博士碩士中間,矜持而含蓄地微笑著,看上去就像一隻剛剛贏得選美比賽的長頸火雞,表情讓人很想要丟一隻鞋子到她臉上去。

而我因為隻需要完成一個學位,所以也隻用了三年就搞定了所有的課程。剩下的一年,是所有大四學生都非常忙碌的實習期。不過對於我來說,已經不需要再以每分鍾發送一封E-mail的速度投遞自己的簡曆了——暑假結束之後,我就立刻重新變成那個一聽見手機鈴聲就會迅速尖叫起來的女助理。飛簷走壁,挑戰極限,剛剛穿著向公司借的小禮服出席一個高級樓盤巨型的答謝雞尾酒會之後,馬上披頭散發地衝到一個莫名其妙的小巷子裏,蹲在油煙彌漫的爐灶旁邊,等待著買一份宮洺偶然從雜誌上看到的一種莫名其妙的上海特色小吃。

我總是在想,如果蔡依林是特務J的話,我就是特務L。按照網絡上的戲稱,她是特務雞,我就是特務狼。(我忍住了沒有稱呼自己為特務龍,盡管我特別想,但是看看Kitty,我還是算了吧,她可以算特務king了。況且特務K和特務L,聽上去特別讓人感覺我們是一個組合:特務恐龍。)

至於顧裏,她根本不需要實習。她爸爸突然留下整個盛古集團旗下一共四個子公司給她,一百七十二個員工的眼睛牢牢地盯在她的身上。“我每次想到那一百七十二雙詭異的眼睛,心跳就二話不說直接衝上一百二,我真是謝謝他們這一大家子。”顧裏一邊劈裏啪啦地發著短消息,一邊對我說。

顧裏父親的遺囑讓顧裏媽媽在律師事務所鬧了整整兩個禮拜。原因是他幾乎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了顧裏,隻給妻子留下了他們在靜安區的那套頂級公寓。顧延盛名下50%的公司股份,有25%直接留給了顧裏,隻有5%留給自己的妻子林衣蘭——剩下的20%不翼而飛。

無論林衣蘭在律師事務所上躥下跳,還是在門口靜坐,抑或是顧裏動用了各種人事關係和暗中調查,都沒辦法查明這20%股份的繼承人是誰。

但這並不是遺書裏最精彩的大秘密。

所謂的虎女無犬父,顧延盛的人生顯然比顧裏更加精彩,遺書的最後,顧延盛輕描淡寫地告訴顧裏,她的生母並不是林衣蘭,而是他和另外一個女人的私生女。當年他謊稱顧裏是領養的孤兒,連林衣蘭都不知道顧裏的真實身份。

當顧裏告訴我這一切的時候,我和她正在房產中介所裏找房子。

她戴著一副巨大的墨鏡,看起來像一個非常時尚的瞎子。

“我覺得我的人生變成了一場鼻涕橫流的惡心韓劇——你知道,而且是那種湖南衛視反複播放的好幾年前已經在網上流行爛了的白爛劇情。OK,先是我的男朋友因為家庭需要政治婚姻而和我分手,再來我和我最好的朋友的男朋友上了床,接下來我的弟弟突然告訴我他是gay,然後我的生日會上我最好的朋友用一杯紅酒毀了我的禮服,並且,謝謝上帝,我的生日變成了我父親的忌日,然後我父親留給我一個被Constanly集團盯上了的即將被收購的公司,並且,我媽還不是我的親媽,最後,家裏有20%的股份還不翼而飛了……哪一個矯情的作家會寫出這樣的小說來?”顧裏回過頭望向我,用她被墨鏡遮住之後剩下的三分之一的小臉。

“瓊瑤。”我喝著手上的外賣冰拿鐵,認真地回答她。

“你能提稍微近代一點的作家麼,‘瓊瑤’兩個字聽上去就像《Discovery》裏某種恐龍化石的名字。而且你讓我感覺自己像那個沒智商的隻知道戴著一個巨大的牡丹花帽子踩著高蹺跳來跳去的小鴨子。”顧裏在墨鏡背後翻了個白眼,我隔著鏡片也能看見。

“那個角色叫小燕子,不是小鴨子,我謝謝你了。”我攤了攤手,“除了瓊瑤就隻有郭敬明了。”

顧裏想了想,說:“那還是瓊瑤吧。郭敬明的主角哪個不是死了的,他的心理一定極其陰暗變態,他的童年一定充滿了陰影和扭曲。”

“我聽過你諷刺的作家名字足夠從陸家嘴一直排隊排到奉賢的海灘上去。拜托,你心裏就沒有一個稍微覺得順眼的作家麼?”作為一名中文係的人來說,我被激怒了。

“裘德洛。”她想了想,回答道。

我憤怒地想要用冰拿鐵潑在她的Chanel山茶花小裙子上。我下定了決心,下次當她討論起經濟學家的時候,我一定要告訴她我最崇拜的經濟學家是宋丹丹!

不過她再也沒答理我,轉身投入熱火朝天的尋找合適房子的戰役裏去了。我非常可憐接待我們的中介經理,因為每次當他企圖告訴顧裏最近上海房地產行情的時候,顧裏的表現就像是《第一地產》裏的播音員,無論任何新聞或者資訊,她都可以滔滔不絕地脫口而出。看這個中介經理的表情,像是吞下了一塊懷表,並且卡在了喉嚨裏。

有了顧裏就沒我什麼事情了,所以我樂得坐在椅子上翻雜誌——顧裏包裏的《當月時經》。說實話,她走哪兒都帶著。有一次我們已經出門上車開出去十分鍾了,她依然麵不改色地讓司機開回了家,隻為去拿忘記放在包裏的《當月時經》。“我寧願不穿內褲出門,也不願意把它留在家裏。”顧裏非常認真地告訴我們,表情極其嚴肅。

我正在看雜誌裏那條關於“金融藝術”的定義,上麵說,所謂的金融,就是一筆巨大的錢,在不同的人手裏轉來轉去,最終消失的一門藝術。我正在暗自琢磨這些經濟學家其實都挺有文筆的時候,電話響了,我接起來,Neil那個小崽子的聲音出現在手機裏。說實話,自從知道他喜歡的是男生之後,他對我的吸引力瞬間消失了——但是,我對他的幻想,卻瞬間飆升到某種白熱化的程度。以至於每次接到他的電話,我都會以一種春天裏的野貓似的聲音鬼祟地問他:“你在幹嗎?身邊有帥哥嗎?”我在高中和簡溪開始談戀愛之後消失的惡趣味,現在迅速地蘇醒壯大了起來,唯一可惜的是,不能和顧裏分享了。我很難滿臉春心蕩漾地對她說“你猜,你弟弟現在和哪個男人搞在一起”。

電話裏,Neil用一種像是明天就是聖誕節一樣的歡快聲音,對我說:“哦耶,我爸把我趕出家了哦!準確地說,是我的繼母,我現在宛如童話故事裏被惡毒的皇後逼迫的可憐人兒!”我拿著電話,像中風一樣嘴角抽搐了起來,受不了Neil那不倫不類的惡心中文,“OK!OK!Snow White!”我不耐煩地掛掉了電話。

於是,五分鍾後,顧裏扶著額頭,心力交瘁地對那個地產中介說:“我要換租一個大的房子,或者是villa。”

因為有了生母養母這個肥皂劇一樣的事件,顧裏和她媽之間的關係變得極其微妙和緊張。在之前的一個月裏,她們還都沉浸在顧延盛死亡的悲痛中。所以,每當林衣蘭歇斯底裏地點燃戰火,顧裏就會奮起應戰,戰局最後一定會走向這樣固定的結局:

“你給我滾出去!這個房子是你父親留給我的!”林衣蘭歇斯底裏。

“可以啊。但希望有一天你不要因為沒有錢而來求我替你養老,那5%的股份不知道夠你買幾個Hermes的包包。你省著點花。”顧裏反唇相譏。

林衣蘭目瞪口呆,顯然她沒有考慮過Hermes的問題。這可難住了她。顧裏得意地翻著白眼,然後閉上眼睛按摩臉上的穴位。生氣使人衰老,她當然了解這個。而且保留好足夠的精力,保持最佳的狀態,才可以隨時迎戰敵人。

這也是林衣蘭多年的言傳身教。每當她要一大清早殺進名牌店裏搶限量商品時,她一定會提前一天晚上在家進行全身按摩,養精蓄銳。“直接把那些老女人撂翻在台階上!哼,跟老娘搶!”

Lucy依然在旁邊哼著歌曲擦地,她多少年來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戰爭。她覺得這是一種音樂旋律。

所以,顧裏經過仔細考慮之後,決定搬出來。雖然舍棄了家裏那個巨大的衣櫃和Lucy精心的伺候讓她覺得肉疼,但是仔細想一想,就算父親沒有死,自己大四畢業,也一定會搬出去的,隻是早晚的問題而已。

並且,顧裏盛情地邀請我和她同住。因為她知道我實習的時候也需要租房子,畢竟不能一直住在宿舍裏麵。她邀請我和她繼續維持了三年多的大學同居時代。我受寵若驚,親切地握住了她的手。

顧裏也非常激動地握著我的手,溫暖而又深情地對我說:“太好了,你就是我的新Lucy!”我忍住了往她臉上潑咖啡的衝動,因為知道她一定會拿硫酸潑回來。此事可大可小。

當然,我還有親切的同居密友,Neil。我現在和他的感情突飛猛進。我覺得照這樣下去,很快,我們就可以同躺在一個浴缸裏,享受著粉紅色的泡泡浴,一邊互相梳頭發,一邊彼此聊著我們都是“詩”的少女心事。

——當然,在我和Neil分享以上這段感悟的時候,他用精準的中文回擊了我:“你確實夠‘濕’。”

顧裏並沒有打算收我和Neil的房租,但是她給我們定下了一係列必須遵守的約定。針對Neil的核心條款,就是禁止他帶男性或者女性,以及任何有生命的東西回家亂搞。而針對我而言,簡單地概括起來,就是“You are my new Lucy and I love you”。

經過一晚上的深思熟慮,我雖然對和Neil這樣的性感尤物同居充滿了期待(我已經拿出簡溪的照片做過了懺悔),但是,我也不願意做new Lucy。於是隔天之後,我盛情地邀請唐宛如加入我們的行列,在對她傾訴了大學同一個屋簷下產生的情誼,並且表達了我對延續這種同居情誼的憧憬之後,她激動地握住了我的手。

於是我拉著她走到顧裏麵前,激動地介紹:“顧裏,這是你的新Lucy!”

顧裏厭惡地上下打量著她:“She is not Lucy.”在結束了長達十秒鍾的白眼之後,她補充道:“She is just an OX!”

唐宛如晴天霹靂地在沙發上坐下來,抬起手摁住了胸口,顯然,這個打擊超出了她的預期。她趴在我的肩頭,嬌弱地哭訴著,說她情願被顧裏稱呼為cow,也不願意被稱呼為OX。

我看著唐宛如,表情非常焦慮。看來她並沒有意識到,一個女孩子被形容為一頭奶牛,並不比一頭公牛要好多少。我在想如何告訴她這一點,才顯得比較得體。

“至少cow有巨大的胸部!”唐宛如趴在我肩頭抱怨。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突然意識到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誤會了她,她其實是有智慧的。

當唐宛如和顧裏彼此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羞辱著離開寢室之後,我一個人留了下來。

我坐在空空的寢室裏發呆。

我望著自己的房間,裏麵很多東西都已經搬走了,隻留下南湘的東西。自從上次顧裏生日 party結束之後,我就沒怎麼見到她,也不知道她最近在忙些什麼。她除了回寢室睡覺之外,幾乎和我沒什麼交集,有時候甚至不回來睡覺。我很多次想要靠近她,找她好好坐下來談一下。但是她的電話要麼沒人接,要麼就是隔了很多個小時,才回一條簡短的消息,“我在畫畫”或者“今天太忙了”。

我知道她是在躲我,更主要的是在躲顧裏。

其實我很理解南湘的心情。因為就算是作為非當事人的我,也很不想和顧裏談到關於席城的那件破事兒。唯一一次提到相關的事情,是在顧裏父親的葬禮上,我們小聲地談到南湘,於是顧裏本來已經哭紅的眼睛更加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