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哭哭啼啼地講完這一切,才突然想起來問他為什麼也在這裏。
崇光把抱著的枕頭拿起來,放到腦袋後麵,輕輕地笑著,半眯起眼睛對我說:“胃癌啊,我記得我和你說過的吧?”
我從哭泣裏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像走在路上突然被不認識的人甩了個耳光一樣目瞪口呆。
我看著麵前的崇光,英俊的臉、年輕的身體、濃黑的眉毛,看起來像古代那些風流倜儻的書生秀才。就算拿著掛在他床頭的病例,我也難以相信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苦笑了下,沒有說什麼,從旁邊的包裏翻出白色iPod,對我招招手,說:“來,我給你聽首歌。”
我趴在崇光的床邊上,戴上耳機,他就往旁邊挪了挪,拍拍身邊的位置,說:“到床上來吧。”我剛想要罵他“不知羞恥,陌生男女怎麼能共躺一張床”的時候,看見他特別真誠的臉,沒有任何猥褻的表情,像一朵潔白的雲。我突然為自己的這些想法感到很羞愧。
我窩在崇光白色的病床上,耳朵裏是他現在正在播放的那首歌。簡單緩慢的旋律,隻有簡單的吉他伴奏,一個溫暖而有些沙啞的女聲,唱著古英文寫成的歌詞。身邊是崇光身上年輕男孩子的香味,不像是宮洺身上那種經過法國香薰師們精心調配的各種香水味。雖然每次經過宮洺身邊的時候,都會有一瞬間靈魂出竅而忘記了自己要說什麼。但崇光身上的,更像是我在高中時代站在球場邊上時,聞到的那些年輕男孩子身上傳來的朝氣蓬勃的味道。
夏天裏茂盛的樹木清香。
曬在陽光下的白色被單,暖烘烘的香味。
當我想到身邊這樣一個年輕的生命就快要消失不見的時候,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高級病房的床墊和被子,甚至比我家裏的還要高級。我陷在軟綿綿的白色裏,聽著悲傷的音樂,呼吸著周圍充滿消毒水味道的殘酷空氣,依偎著身邊這個我並不了解卻感覺格外貼近的男孩子,哭個不停。他的手輕輕地在我們共同蓋著的被子上隨著音樂打拍子,手指修長而又幹淨,就像是輕輕地敲打在我的心房上。
而當我完全沉浸在這樣的悲傷中時,我並不知道,窗外的簡溪,正在黑暗裏,默默地看著我和崇光。他的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裏,在湖的對麵,沉默地望著我。
崇光在我旁邊,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麵前的那麵空白的牆。他用低沉的聲音說:“林蕭,你一定要告訴宮洺,我的葬禮要用這首歌做背景音樂。”
“宮洺?”我轉過頭,望向崇光。
“嗯。”崇光點點頭,轉過來,用他紅紅的眼睛看著我,說:“他是我哥哥。”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出崇光病房的。
在去看崇光之前,顧裏和唐宛如已經先走了,簡溪說他在外麵等我。而現在,我找不到他。
我摸出手機打他的電話,聽到“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一個人走在淩晨的大街上,身邊是不斷被風卷起來的報紙。它們都是下午才剛剛麵世的晚報,不過,滿臉倦容的白領們在三分鍾內閱讀完之後,就把它們隨手扔在了大街上。
現在我覺得自己也像一份被扔掉的報紙。
在這個晚上之前,無論發生多麼沮喪或者悲痛的事情,比如我奶奶腦溢血搶救無效,死在了去醫院的路上,或者電腦又中了該死的病毒,我都可以肆無忌憚地找到可以依賴的人,衝他們發泄我的怒氣,或者我的悲哀。比如簡溪,比如顧裏,比如南湘,哪怕是唐宛如,都可以用她自身的力量,讓我感覺到“其實我也不是很慘,看看她……”。而現在,我不敢找他們任何一個人。
或者說,我覺得自己失去了他們。
像是一個恐怖的怪獸突然襲擊了上海,它張開口,把簡溪、顧裏、南湘,一個個吞進了它黑暗的肚子裏,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在了大街上。我甚至想要對它呐喊:“你為什麼不連我一起吃了!”
而當我正在想著要不要去顧裏家陪她度過這個難熬的晚上的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我以為是簡溪,結果翻開手機,看見顧源的名字顯示在屏幕上。
我掛了手機之後,抬起手,用盡丹田的力量朝一輛正在企圖飛速衝過我身邊的出租車大吼了一聲。
在我坐進車裏,告訴了司機去浦東,以及顧源家那個不需要地址,隻需要報出名字,全上海所有司機就都知道在哪兒的小區之後,司機回過頭來,說:“姑娘,你剛剛嚇死我了,我以為你要衝過來撞死在我的車上,哦喲,幫幫忙哦!”
我看著司機如釋重負的臉,一句“我剛剛確實有點想”沒有說出口,忍住了。
電話裏顧源說他父母都不在家,問我可不可以過去找他,他有些事想和我談談。
被小區門口的保安足足盤問了十分鍾之後,我終於進了那個大門。
我站在顧源家門口按門鈴,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我抬起頭,一動不動,過了一分鍾後,我依然難以壓抑自己的心情,想要撞死在大門上。
門後麵是穿著運動短褲赤裸著上身的Neil,笑眯眯地衝我打招呼:“林蕭,顧源在洗澡,快進來。”
盡管在兩個多月之前,我在崇光家遭遇了幾乎一模一樣的場景,但當時,我看見衣冠楚楚的冰山宮洺和(幾乎)赤身裸體的崇光,腦海裏翻騰的是無盡的喜悅和刺激(……好了,我知道,這個不是重點……),但是現在,我胸口裏堆滿了憤怒,除了憤怒,還是憤怒。
我氣呼呼地衝進顧源家,衝著Neil吼:“廚房在哪兒?我要去開煤氣和你們兩個賤人同歸於盡!”
Neil伸出手指向我身後:“走到底左轉。”
被Neil無所謂的態度惹毛了之後,我衝向了廚房,不過並沒有打開煤氣,也不是想要找把刀砍死他們兩個,畢竟,我還不想把自己的命搭進去。我設想過無數次自己的死法,就算不是在白發蒼蒼的簡溪和滿堂兒孫的注視下安詳地死去,至少也不能和兩個gay同歸於盡在這座浦東怪胎們聚集的高級公寓裏。
砍人這種事情,有唐宛如一個人就夠了。
我隻是想要喝口水,經過了一天的折騰,我已經眩暈了。
而當我衝進廚房的門的時候,眩暈的人不是我。
渾身赤裸的顧源在看見我的時候吼了一聲“林蕭你大爺!”之後連滾帶爬地摔進了浴室裏。我拿著水杯,半分鍾也沒有回過神來,難以相信自己有這麼好的運氣。那一瞬間,我把自己的憤怒拋到了腦後,當然,更加忘記了去廚房原本是要幹什麼。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之前告訴簡溪,唐宛如對他的評價是“很飽滿”之後,簡溪會不屑地說“那她應該去看看顧源”。
在經過了三杯咖啡、一杯紅酒、兩杯香檳(……)之後,我心裏所有的疑惑和憤怒都扔到了黃浦江對麵。我和Neil勾肩搭背,甚至喝麻了之後順勢倒在了他結實而修長的大腿上,盡管他隻穿著貼身短褲。這個從蒙在鼓裏到撥雲見日的過程,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場徹底的解脫,感覺之前一直卡在脖子裏的那把刀,終於咣當一聲落了地。
Neil和顧源所謂的曖昧,後來也被證實了是我的惡趣味在作怪。事實是,那天Neil對顧源透露了自己是gay之後,顧源完全當他在開玩笑,確實,Neil從小到大都是以離經叛道闖禍作孽著稱的。所以,Neil在第三次詢問了顧源“你真的不信”之後,直接把顧源抓了過來,把舌頭伸進了他嘴裏。
這就是我看見的那驚世駭俗的一幕。
至於那句被我聽到的“顧裏怎麼辦”,完全是顧源對顧裏的一片濃鬱愛情,他怕顧裏知道這個消息會發瘋,所以首要擔心的是顧裏。他實在吃不準這個女人會搞出什麼動靜來。
顧源在對我解釋的過程中,每隔三秒鍾,就會怨恨地瞪我一眼,如果目光可以射出毒針來的話,我半個小時之前就已經是一個仙人掌了。
聽完整個故事之後,我深深地鬆了一口氣,同時也深深地失望了。其實在我飽受震撼的內心深處,早就醞釀起一種癲狂的期待。好了,現在沒了,一場白日夢。我都可以聽見內心粉紅色泡泡破滅時“啪”的聲音。
Neil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好啦,你別失望了。或者我能和簡溪也說不定,到時候你可以天天欣賞。”
我心中迅速燃起熊熊的怒火,卻在看見他那張充滿邪氣的英俊麵孔之後,又無奈地消失了。我承認自己的靈魂又被勾走了,他的長相本來就夠迷死任何雌性動物,何況又是該死的金發混血。
所以,當下我不顧Neil歇斯底裏的反對,把他直接定位為我的好姐妹。雖然他有著極其陽剛的外表和舉止,但這並不影響我放心大膽地躺到他毛茸茸的大腿上。
甚至在又幹掉了一整瓶香檳之後,我更加得寸進尺地躺到了顧源大腿上(……),半醉半醒地哭訴著,對他們兩個講著幾個小女人之間的恩怨情仇。
顧源拍拍我的額頭,俯身低下頭來,對我說:“I am not gay.”
我瞬間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酒全部醒了。
至於Neil的矛盾,那顯然不是一天兩天可以解決的。對於家裏隻有獨子的他來說,這就像是一顆放在他家保險箱裏的定時炸彈,現在親愛的Mia,他的年輕繼母引爆了它,Neil的父親James像是被人拔掉了牙(或者說是割掉了命根子比較準確)的獅子一樣,震怒了。
“你沒有看見剛剛我從餐廳出來時我爸爸的臉,他幾乎要衝到外麵去把他的勞斯萊斯開過來軋死我。”
“那你怎麼辦?”我捂著通紅的臉,心懷鬼胎地假裝喝醉,順勢再次躺到Neil結實的大腿上去。既然知道了他是gay,那麼這樣的福利當然能用則用,我相信簡溪一定不會怪我……
“我隻希望明天回家的時候,他不要待在家裏——說真的,我一點都不懷疑他的書房裏放著槍,並且他肯定有一大把子彈,足夠把我射得空穴來風。”
我憂心忡忡地望著同樣憂心忡忡的Neil,突然覺得他和唐宛如有點神似。我被這個想法嚇到了,於是趕緊起來又喝了一杯。
Neil看我和顧源都沉默了,於是他問我們:“空穴來風是這麼使用的麼?”
我和顧源都點點頭:“是的。”
之後顧源問起關於顧裏和席城的事情。我搖頭,說我也不清楚。事實上,我確實不清楚。雖然我知道那件事情發生了,但是如何發生、什麼時候發生的,我卻一點都不知道。甚至在我的內心裏,一直都不願意承認那件事情發生過。
如果不是剛剛過去的幾個小時裏,我們的生活幾乎分崩離析,我肯定會一直對自己催眠,以便迅速忘記這個事情,再也不要想起來——就像當年我和顧裏在林汀跳樓之後的做法一樣。
之後顧源也沒有再問我,他起身在客廳裏放了一張唱片,是他喜歡的大提琴。
我們三個東倒西歪地躺在他家巨大的落地窗邊上的法國沙發上,望著江對麵繁華的上海,星星點點的燈光,像一團熄滅的火堆裏殘餘的紅星。
有那麼一個瞬間,我覺得我們的生活也像是這樣,隻剩下一堆灰燼,和幾顆掙紮著的火點。
我抬起頭,擦掉從眼裏滾出來的眼淚。它們在我臉上留下的淚痕,迅速地被滾燙的體溫蒸發掉了。
我們一直聊到快要天亮才結束。我望著身邊放著的一大堆空酒瓶,非常地擔憂。不知道萬一酒精中毒,送去醫院之後,醫生能不能從我血管裏流淌的酒精中找到我的血液,以確定我的血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