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子(2 / 3)

但這種生活沒能維持多久。

僅僅是十來天之後,對少恒的思念就開始如泥鰍一樣在心裏先是蠕動繼是滾動後是躥動,弄得她心神不寧坐立不安了。

她想把這種思念掐滅。

她記起“人閑起邪念”這句俗語,認為自己總想少恒是因為自己太閑逸的緣故,於是決定用忙碌、用勞累來把這種思念驅走。她先是到廚房裏幫助女仆們濯菜、洗碗、和麵、擀麵條,甚至掃地,但隻要一停下手,那種思念又恢複如初。她後來到後花園裏幫助花匠們修剪花枝、搬弄花盆、拔除雜草,但仍然無效,尤其是一看到花園中的那棵白果樹和那棵芭蕉樹,就會讓她更真切地憶起當初和少恒相會的那些細節,反會讓思念更為熾烈。她後來又讓丫鬟找來一把钁頭,硬把院中的一塊空地挖了一遍,把土翻起要種白菜。在翻地的過程中,她累得氣喘籲籲髻發濕透,腿和胳膊酸得都不想抬動一動活動身子。但這種累極了的活動仍然不能把少恒的身影從她心裏擠走,有時隻需休息一陣,少恒的麵孔就又會在她腦子裏活靈活現地晃動起來。

她想到了靳崗教堂裏的那些終生不結婚的修女。也許應該去問問她們,應該怎樣終止這種可怕的思念?碧蘭的奶奶信天主,碧蘭本人雖不信,但小時候曾隨奶奶去過幾次教堂,見過那些外國和中國的修女。於是她以回娘家為由,專門去了趟南陽城西北十五裏的靳崗教堂。她不知道天主教堂的規矩,怕觸犯什麼沒敢進教堂,隻在教堂大門外轉悠,好不容易看見一個修女出來,急忙迎了上去。那修女是個中國人,很客氣地問她可是有事?她便紅了臉吭吭哧哧吞吞吐吐地問道:“如果一個人總是思念另一個人,你可知道用什麼辦法才能掐滅這種思念?”那修女沉默了一刹,而後輕輕地開口:“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那個思念者是你,而且你思念的是一個男人。”碧蘭急忙紅了臉把頭點點。那修女說:“這種思念很難止息,不過聖母瑪麗亞會給我們力量,讓我們來祈求她吧!”說罷,就拉她進了教堂,跪在了聖母像前。那修女口中念念有詞,碧蘭隻是茫然無措地跪望著聖母。不知是因為自己當初沒有受洗還是因為自己信仰不誠,反正離開教堂回家的當晚,少恒就又笑著走進了她的夢中。

她在焦躁和惶急中又想到了一個可怕的方法——每當那種思念起來的時候,她都用一根白色的細鵝毛朝自己的咽喉部位輕輕伸去,鵝毛對咽喉的輕觸會引發她幹嘔甚至嘔吐,而幹嘔和嘔吐所急劇帶來的胸部、腹部和頭部的難受,會使她暫時把一切包括對少恒的思念都忘記。她所以會想起這個可怕的辦法,是因為少年時有一次她吃了過量的蠶豆,媽怕她脹肚用鵝毛來催吐,對那次催吐的難受記憶,使她想出了這個掐滅思念的法子。但這個法子生效的時間並不長,它的效力維持在每次嘔吐和嘔吐後半天,一待那種難受消失,少恒的身影仍會鮮明地出現在她心裏。

她長長地歎一口氣,她又一次束手無策了。

她剩下的隻有一條路可走:向這種思念投降!

在經過連續兩個夜晚在床上輾轉反側不眠之後,她在心裏叫道:“少恒,我一切都不要了,我隻要你!為了要你,我什麼也不怕了……”

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她又以打製銀飾為由,走進了富恒銀飾鋪,恢複了同少恒的約會……

2

十一月的陽光還帶著暖意,把幾顆晶亮的汗粒綴上了碧蘭那嫩白的兩鬢。她順著街道向富恒銀飾鋪走,走得安閑、自在和鎮靜。自從她下定決心不顧一切和少恒恢複往來之後,她發現事情反而變得很輕鬆。她隻要什麼時候想見少恒,幹脆直白坦率地對呂道景說:“我去讓他給你打件銀飾。”隨之便包上銀子,問清他打什麼樣的,便堂而皇之地走進富恒銀飾鋪,把寫有約會時間、地點的紙條和銀子一塊兒遞到少恒手中。

活活守寡的苦日子總算又一次結束。

富恒銀飾鋪裏照樣響著乒乓的鐵錘聲,等待做飾物的人們在店內的長木凳上坐成一排,碧蘭不聲不響地走進去,挨在排尾的一個姑娘身邊坐下,默默地看著少恒忙活。

她雙眼直直地盯著他,看他吹氣化銀,看他揚錘敲砸,看他給戒指鑲嵌寶石。她喜歡這樣靜靜地看他。他們的相會通常都是在晚上,她可以摸他身上的每一個部位,看卻沒有機會。瞧他那結實的粗粗壯壯凸著筋肉的胳膊,握錘下砸時是那樣有勁;瞧他胡茬粗短的嘴唇,隨著手的動作繃得一鬆一緊;瞧他那兩條墊了襯布的腿,承受著上半身的勞作顯得那樣有力……

她那專注的目光裏又漸漸加上了熱度和愛意。

我有了一個真正的男人!

我也成了一個真正的妻子!

少恒,我的親親。

是你,讓我知道了做女人其實是多麼美好;是你,給了我從未體驗過的快樂。我該怎麼報答你?我隻有一個法子,就是給你生個娃娃。你不是想要個兒子來承繼銀飾鋪嗎?我給你生,要是第一胎生個女娃娃,我就再生一胎,一定給你生個兒子,要讓你們鄭家後繼有人,讓你老了做銀活時有個幫手!我曾聽見你爹歎氣說沒有給你娶個媳婦,難道我不是嗎?我名義上不是,可我實際上是呀!如果呂敬仁有朝一日不再做官,如果我又死在呂道景的後頭,那時候不管多大年紀,我也要再嫁到你們鄭家來,堂堂正正做你的媳婦……

“夫人,你要做點啥子飾物?”少恒這時朝她扭過眼來,問得一本正經。一絲訕笑在碧蘭眼裏如魚鷹在水麵叼魚一樣一掠而過:“你裝得不錯!”

“我要做一對銀手鐲。”她把包在紙裏的銀子朝他遞去。

“啥子花樣?”“二龍相纏。”“要多重?”“一個一兩。”

“那樣重?”“人戴上受得了?”少恒瞪大了眼睛。

“我喜歡這樣沉的。”她無可奈何地答。這式樣和重量都是呂道景定的,她不敢改變,萬一惹惱了他豈不糟糕?把整整二兩銀子花在一對手鐲上,確實讓人心疼,可又有什麼辦法?她最初以為呂道景把十天二十天送他一件銀飾作為允許她和少恒來往的條件,並沒有什麼,憑著少恒的銀活手藝,做件銀飾有啥大不了的?可隨著時間的累積增多,她慢慢感到了這條件的沉重:工費銀少恒是不會要的,可打製銀飾的銀子呢?呂道景有時指名要打的銀飾,在重量上都是最大號的,憑婆婆每月給自己的那點零花銀子,怎能夠?去娘家要?娘家哪有?!給少恒說明白——她至今還沒讓少恒知道呂道景已發現他倆私通的事,她害怕這會嚇住少恒。再說,她也不忍心給他說明白,她知道他和他爹掙點工費銀是多麼不易,她親眼看見他們父子倆為積錢擴建鋪子而節衣縮食的苦樣子,她不能讓少恒把用血汗掙來的錢花到這上邊。我自己來想辦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