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霞元君殿堂裏香火晝夜不熄,和尚在那裏整日迎候著香客。鑔兒塘的飛鑔舞到元君殿前時,定是要先飛上那段“飛鈸三曲”,然後由會頭帶領飛鑔會成員敬香,之後其他朝聖的人才可進殿磕頭許願禱告。鑔兒塘人向娘娘獻供的,一般都是手工製作的小木船兒。人們也可以根據自己的財力,準備一些銀子、銅錢、幣鈔投入條案上的香碗裏。
庚寅木年,十月大,十五日。
宜:祭祀、交易、收財、安葬。
景忠山廟會在九點有個開幕儀式,飛鑔會要進行表演。怕耽誤了人家的吉時,鑔兒塘的朝聖會淩晨5點就發車了。一路走得十分順暢,飛鑔會也成了抵達開幕儀式現場的第一個表演隊伍。
直到景忠山下,薩米耶還在跟李夏抱怨。她覺得很遺憾,倘若鑔兒塘人能走百年前的朝聖路,這一趟朝聖之旅定會更有意義。李夏也知道那樣極好,可村裏有村裏的考量,這幾車人拉出去人吃馬喂的可是不少花錢,尤其現下這個年代,上個公共廁所都得收費。重走朝聖之路所需不菲,尤其現下已不同百年前,路修得四通八達了,真要循著原路走,真不知會遇到什麼情況才能抵達景忠山。說回來,還是表演重要啊,總不能誤了正事。
薩米耶聳聳肩不置可否,就一個人背著相機登山去了。李夏決定留下來看表演。雖說這飛鑔會的各種陣勢她看了不下百遍千遍,自己也已經完全卸下了在鑔兒塘的所有職務不必再為飛鑔會操心,即使隻做個欣賞者,她還是愛看這群風裏來浪裏去的小子們肆意野性,任響銅鑔釋放他們對人生無盡的熱情。
表演一如以往,受到了觀眾們的熱烈追捧。為突出鑔兒塘漁村特色,開幕表演特地選取了“哪吒鬧海”、“蛟龍弄潮”、“娘娘點燈”三陣。
小趙陽扮上了哪吒的服裝,一對特製的小小響銅鑔舞在手中,頗有些少年英雄的模樣。已是吸引了現場所有人的矚目,被攝像機和攝影機一勁追逐著。許是跟著趙俊輝見過不少大場麵的緣故,這小小人兒對長槍短炮倒是一點兒都不怵頭。
“蛟龍弄潮”則是一水的男子漢,鑲水藍浪花滾邊的白綢布衫褲映著一個個被海風磨礪得黝黑的臉,人們圍在場外幾乎隻能看清他們手中飛旋的五色彩綢。
下一場,就是“娘娘點燈”這陣了。一身紅衣的陳美美在李夏身側候場,一會兒的表演她是主角,這也是她第一次參加大型表演,她看起來很緊張,一直不停地來回踱步。突然,她拉住李夏的手說:“李夏姐姐,怎麼辦,我緊張,打壞了怎麼辦?”
李夏反握住她的手,在她耳邊悄悄說了幾句,陳美美表情緊張的臉上終於綻開了笑。輪到她上場了,果然如李夏所料,陳美美鑔點一開,判若兩人。
“娘娘點燈”陣顧名思義,講的是護海娘娘海上救人一幕。用飛鑔表演講述故事實屬不易,為了增加觀賞性,編這陣勢時李夏可真沒少動腦子,甚至還把趙有餘拉進來表演,並頭一次使用了可升降、移動的道具漁船。在這陣裏,穿白綢布衫的小子們化身為滾滾海浪。茫茫大海上,一艘小木船迷失了方向,隻能被海浪推著走。船上,一黑衣老漢擊著飛鑔向護海娘娘求救,形單影隻的飛鑔聲卻幾乎被海浪的鳴響淹沒。當他幾乎絕望之時,一紅衣少女劈浪而來,與洶湧“海浪”一陣搏擊,終於躍上船頭高提起一盞魚形皮燈。瞬間,洶湧“海浪”圍在漁船四周化成了一朵金蓮花,盛開在海上。
響銅鑔擺出的金蓮花造型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金燦燦的光芒,照得李夏看不清觀眾的表情,但耳畔傳來的如雷掌聲已然證實了這次表演的成功。
李夏舒了一口氣,其實她內心裏也有點小小的緊張。她承認,她提議編排這陣是存著那麼一點點小私心。據說鑔兒塘在古時,女人是隻能看鑔不能摸鑔的。但是,若不是幾代鑔兒塘女人保護著神鑔,又口耳相傳地一代代講述著那些傳說故事,鑔兒塘豈會還是今天的鑔兒塘?
“鑔兒塘的女人們都是蘆花。”李夏現在終於有點明白螺姑臨終前說這句話的意義了。在鑔兒塘,女人們永遠要守著那片堤岸,守著家,守著廟。無論是充滿希望地守著,還是絕望地守著,這片海岸都因她們而生生不息。
一如江金滿、江銀滿兩姐妹,一如唐國翠、馬三姑,還有不再好高騖遠的唐曉鷗。她在古塘開張營業賣祖傳的“八大餷”手藝了,可買可教,隻有最絕密的配料需買現成的。聽說有些饕客吃慣了嘴,定期就會下單訂購。唐曉鷗幹脆開了個網店,以便與外地的客商交流。唐曉鷗終於原諒了唐大鵬,她還勸說去了城裏打工的哥哥回來幫忙,唐大鵬確實又回來了一次,卻是故意以廠人事代表身份到村裏招工。不過,他沒再反對陸軍和唐曉鷗戀愛的事,似乎不再幻想妹妹能嫁入豪門。
有時候李夏真是羨慕唐曉鷗的灑脫,比如現下,她一點都不忌諱別人的眼光,十分親昵地摟著陸軍的胳膊,兩人邊走邊笑咬耳朵。她也想拉了趙俊亮找個清靜的地方一起說說話呢,陪薩米耶在鑔兒塘過完年,她就要出發去非洲了。這次回去,她大部分時間都要留在市區籌備出國的事。他們能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雖是這樣想著,李夏還是十分理智的沒有打擾趙俊亮,因為按照傳統,飛鑔會還要在三道茶棚和碧霞娘娘殿前表演。
飛鑔會行至二道茶棚時,已尾隨許多愛看熱鬧的香客。李夏默默退在人群後麵,安靜地充當著觀察者。突地,視線和一個人膠著。李夏朝站在龍缸前的田家富笑笑,他回了個笑容,便又和身邊的一對老人講著什麼,那是陸軍的父母。田家富真將他們接到了鑔兒塘,並視同親生父母般贍養著。
田家富突然就這麼變了,變得熱心村事,變得慷慨大方,真正變成了傳說中的致富領頭人的模樣。據說今年過年錯季養殖的河海兩水混養大蝦就要上市了,這是田家富帶領養殖合作社一起實驗的新項目,僅這一項就能為村裏帶來十分可觀的收入。
有時候李夏不禁猜測:究竟是海上遇險的經曆使田家富明白了因果報應的可怕?還是陸軍救了他家的命根,他由衷地理解了人性溫暖的可貴價值?
飛鑔會這一番“八仙過海”打得極好,縱使八人分散在人群中竟也能各司其職,並沒像上次一樣亂了鑔點。飛鑔會進廟拜過後,鑔兒塘的香客們才魚貫進了殿內祭拜。許是正日子的緣故,今天香客特別多。李夏從外望去,殿內雖擠滿信眾卻秩序井然,大夥都自覺排隊,有些人等不及了就幹脆跪在地上。李夏突然又發現了一個有趣的事,即使是平日裏的潑賴戶在她的信仰之地也不會撒潑使混呢。
人真的需要有所敬畏!正感歎著,李夏突然被人拉走。回神一看,是趙俊亮。他也不說話,直把她拉到大殿後山。李夏一看見那兩棵鬆樹就明白了,卻故意假裝不懂問:“你拉我來這幹嘛?”
趙俊亮也不囉嗦,掏出兩把銅鎖,遞了其中一把給李夏。李夏仔細看看,上麵是刻了字的,竟是她曾經跟薩米耶提起的那首古詩。她稍有些驚訝地抬頭望向趙俊亮問:“是薩米耶跟你打小報告了?我都不知道你英語水平提高得這麼快?”
趙俊亮倒實在,笑著承認是袁天樂幫忙傳達的。李夏故意鬧他,一邊掛鎖一邊威脅說:“那你要趕快提高一下英語水平,是你自己說的,你要越來越強,我決定以後給你發郵件隻用英文。”
“別別別,你總得給我一段學習期吧,你要真把我逼急了,咋倆就隻能是畫圖為信了。”趙俊亮將自己的銅鎖掛在李夏的鎖上,回身突然摟住李夏,在她臉上偷了個香。李夏輕輕推了他一把,才接話說:“我看畫圖不錯,我畫了作品直接拍下來傳給你,寫信的功夫都省了。”
“行行行,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一定認真把英語學好,這總行了吧。”趙俊亮做投降狀,又嘟囔說,“不知道是誰說的,還是咱們中國的文字最好看,最有美感。”
李夏還想鬥嘴,趙俊亮又從口袋裏掏出個東西,立即令她止住了話音。她明知故問:“這是什麼?”
“響銅鑔片,千萬別告訴我你不認識。”這次換趙俊亮耍嘴皮子了,他試圖掩飾心裏的緊張,甚至害怕李夏的拒絕。
“送我的?”李夏再次確認,她拿過一對隻有方寸大小的鑔片仔細觀察著:每個鑔片鑔肚凸起的一麵上都雕著浪花紋;鑔肚凹下的一麵則刻了字,仍是那首詩,正如同那對同心鎖一般,一支鑔片上隻有半首詩。
趙俊亮輕輕念起上麵的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