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白河流域幾個碼頭(3 / 3)

城外河街也有商人落腳的客店,坐鎮不動的理發館。此外飯店,雜貨鋪,油行,鹽棧,花衣莊,莫不各有地位,裝點了這條河街。還有賣船上檀木活車、竹纜與鍋罐鋪子,介紹水手職業吃碼頭飯的人家。小飯店門前,常有煎得焦黃的鯉魚豆腐,身上裝飾了紅辣椒絲,臥在淺口缽頭裏,缽旁大竹筒中插著大把紅筷子,不拘誰個願意花點錢,這人就可以傍了門前長案坐下來,抽出一雙筷子到手上,那邊一個眉毛扯得極細臉上擦了白粉的婦人,就走來問:“要甜酒?要燒酒?”男子火焰高一點的,諧趣的,對內掌櫃有點意思的,必裝成生氣似的說:“吃甜酒?又不是小孩,還問人吃甜酒!”那麼,釅冽的燒酒,從大甕裏用木濾子舀出,倒進土碗裏,即刻就來到身邊案桌上了。

大都市隨了商務發達而產生的某種寄食者,因為商人同水手的需要,這小小邊城河街,也居然有那麼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腳樓的人家。這種婦人穿了假洋綢的衣服,印花布的袴子,把眉毛扯成一條細線,大大的發髻上敷了香味極濃俗的油類,白日裏無事,就坐在門口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紅綠絲線挑繡雙鳳,或靠在臨河窗口看水手起貨,聽水手爬桅子唱歌。到了晚間,卻輪流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實實盡一個妓女應盡的義務。

由於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作妓女,也永遠那麼渾厚,遇不相熟的主顧,做生意時得先交錢,再關門撒野。人既相熟後,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妓女多靠商人維持生活,但恩情所結,卻多在水手方麵。感情好的,互相咬著嘴唇咬著頸脖發了誓,約好了“分手後各人不許胡鬧”。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著的那一個,同在岸上蹲著的這一個,便同樣呆著打發這一堆日子,盡把自己的心緊緊的縛定遠遠的一個人。尤其是婦人,癡到無可形容,男子過了約定時間不回來,做夢時,就常常夢船攏了岸,那一個人搖搖蕩蕩的從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邊跑來。或日中有了疑心,則夢裏必見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麵唱歌,卻不理會自己。性格弱一點兒的,接著就在夢裏投河吞鴉片煙,強一點的便手執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們生活雖那麼同一般社會疏遠,但是眼淚與歡樂,在一種愛憎得失間,揉進了這些人生活裏時,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人相似,全個身心為那點愛憎所浸透,見寒作熱,忘了一切。(引自《邊城》)

三十年一月七日在昆明野外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