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起一把豆角,連皮塞進嘴,抽出兩條綠絲來。
一股難以名狀的香,裹挾了我。
4.寬三的耳光
阿甲說,你吃過煮大豆角嗎?我當然知道你吃過。可是,你是不是在饑餓了好幾個月、肚裏無一點兒油水時吃它?吃時旁邊還有個美如天仙的女子?最好還熄了燈?而且吃的還是沒有汙染、不曾用化學肥料催過的真正的綠色食品?還要有滿山遍野的餓死鬼們環視著垂涎三尺?……這樣,你便明白了我那時嚐到了什麼,那真是天堂的感覺。那久違的豆香入口即化,發出歡快的叫聲,一路跳著舞,以搖滾樂的姿態遊向我的每一個毛孔。它們歡唱,它們舞蹈,它們是一群狂歡的野人,它們男歡女愛快樂無比,它們沉浸在空樂無邊的大樂中,像後來的你和雪羽兒成就後一樣。夜空裏響著香粒們互相撞擊的巨大聲響,血液的流淌聲山洪般喧囂,心如戰鼓般誇張。你甚至明明看到了那些餓死鬼們翕動著山洞似的鼻孔,他們大叫著香呀香呀,香到腦子裏了。你知道他們的腦子早喂了野狗和野狼,當然還有狐狸,還有獾豬,還有猞猁啥的。你可以想出你願意想的所有動物,它們正像吃人的腦子一樣舔食那香味。它們發出貓舔糨糊的聲音,或是奸夫淫婦正在交媾的聲音。別笑,此刻的笑顯然很不純潔,你知道,我是一個純潔的精靈。
你一定厭倦了我誇張的描述。事實上,我還沒說出那感覺的百分之一呢。等哪天閑了,我專門為你說說那感覺。那時,你才會覺得,我比感覺派的那些作家有著更偉大的想象力。
我聽到了雪羽兒輕盈的氣息,那是她獨有的氣息。你當然沒有摸過她的手,那是柔若無骨的融化感覺,內功練到極致時就那樣。她的氣息也柔若無骨,或者說像蟬翼一樣輕盈。後來,你的女人也一樣。但你的女人是人的氣息,而雪羽兒是神——不,是仙的氣息。我就是在那種氣息中吃豆角的。你想,我是不是嚐到了天堂的感覺?
接下來的事,你也許想到了。
諞子帶領族丁踹開了門。一個巨大的光柱罩住了我們。
他們甚至沒有敲門,其實就是敲門,我們也來不及將那些證據一口吞入肚裏。就算吞入肚裏,他們也會剖開腹膛翻遍所有的毛孔。你信不信,他們啥也做得出的?你知道,雪羽兒媽的身世複雜得要命。有許多“據說”,據說是真的。但你知道,這世上,最弄不清的就是女人。女人的身和女人的心,都是世上最詭秘的東西。所有據說中,有證有據的,隻有一種,就是她確實是從“河西大旅舍”裏出來的。她是跟諞子的姐姐一起被賣進煙花院的,後者因得了楊梅大瘡而脫了苦難,她卻還得在日後的歲月裏經受煉獄。
你想,雪羽兒會有怎樣的命運?
你知道,即使沒有她媽,雪羽兒也是紮眼的飛賊。後麵我會講到一個名揚涼州的傳說。從羅什寺裏出來後的那個黃昏,她進了鬆濤寺。鬆濤寺裏有個石和尚,此刻,他已名揚河西,無人不知。他的武功據說前無古人的,更可能後無來者。因為,後來的武術已經跟散步一樣,僅有健身功能了。而且,據時下的科學研究,武術的健身功能還不如慢跑。那個石和尚已病入膏肓,快要死了。在我們吃大豆的那個夜裏,他正向他的弟子吳乃旦喇嘛安頓後事。他說:以後呀,有天大的事,你也要忍著。現在,你還可以穿袈裟,日後有一天,你身上會連一寸紅布也掛不上的。吳喇嘛有些不信。他當然不相信,喇嘛不穿紅衣還能穿什麼?後來,他穿著一身皂衣,被趕出了寺院。
我的意思是,即使沒有她媽那些在村裏人眼裏不幹不淨的身世,雪羽兒也避免不了後來的命運。你知道,所謂命運,就是你很難選擇的那段生命曆程。
我們被揪進了家府祠。這時的家府祠裏沒有祖宗牌位,那兒隻有一排凳子,跟城裏人的哈巴狗一樣高。一個怪怪的燈正發出昏黃的光。那燈長個大肚子,卻伸出三個嘴頭,每個嘴頭裏都含一團昏黃的光。這時本來有個汽燈,汽燈上有個罩兒,日日地叫,能叫出賊白賊白的光。某夜,瘸拐大一摸,那罩兒卻成了灰。此後,就隻好用這三嘴鴉兒照明了。村裏人都坐在那兒,都睜著一雙蒙矓的睡眼。他們饑腸轆轆但熱情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