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羽兒不言不語,一下揭開了鍋。一股濃煙般的蒸汽撲了出來。我永遠忘不了那土瘸瘸腥戳戳的味道,那是雞爪草本來的味道。即使在腹中沒有一點兒渣滓的那時,那土腥臭仍叫我受不了。
我惡狠狠打個噴嚏,我是朝著諞子打的。我相信,定然有無數的痰星像機關槍的子彈一樣射向了他。它們嘯叫著,發出求偶般的歡快叫聲。它們互相撞擊著,曳著金屬的聲響,像一群撒野的百靈鳥。諞子被它們啄得像害過天花一樣。我甚至懷疑,諞子後來的牛皮癬就是這時種的。多年之後,他老是蜷蹲在村外的山窪裏曬太陽,村裏任何一條癩皮狗也比他美麗百倍。人們都說報應。我卻知道那牛皮癬僅僅是報應之一。那時,某個冤家已投胎到了他家,他就是在陽窪裏陪他的那個孩子。再過十年,那小孩子就長成了壯漢,他會像摔青蛙一樣把諞子摔成臭癩肚。他跟他的諞子爹爹成為金剛家曆史上最有名的兩大惡人。
對我的噴嚏子彈,諞子卻渾然不覺。他色迷迷地望著雪羽兒。我就是在那時才知道了啥叫色迷迷。對諞子的厭惡一直延續到我的中年時代,所以我從來不會那樣色迷迷地去看任何一個女子。
雪羽兒望著鍋中的牛糞。那真是牛糞。所有的雞爪草做出的吃食都像牛糞,隻是那味道比牛糞更難聞。那時的村裏人都吃過雞爪草做出的牛糞。我更是忘不了那土瘸瘸腥戳戳的味道。媽說,我就是雞爪草救下的命。
雪羽兒拿起笤帚掃起了鍋台,這等於在趕諞子。諞子惡狠狠瞪一眼雪羽兒,出去了。
雪羽兒端出蒸笆子,端給媽。媽一把抓過一個,卻立馬直了眼。
雪羽兒邊捶媽的背,邊說,媽,多嚼嚼。
雪羽兒知道,就是這樣的吃食,也不多了。
2.黴頭
我去偷青。
趁著雪羽兒給媽掏大便的當兒,我出了雪羽兒家。雪羽兒說,你先出去玩,待會兒再來。我知道她想幹啥。媽也老幹這活兒。每當我肛門憋得脹疼卻屙不出一點兒東西時,媽就叫我脫了褲子,拿個小棍兒掏我的屁眼。
我使勁想著雪羽兒使那小棍的樣子,可我死活想不出。這時你便明白雪羽兒的聰明之處了,她留給我的,一直是她最美的形象。她當然不會叫我看到她舉個棍兒,像後來的科學家們瞄著顯微鏡那樣,對著她媽的屁眼,一點一點摳那比穀糠更幹的東西。
我當然想不出。
我也就不想了。
我野馬一樣溜向了田野。田野上一片綠色。怪,那時,竟也有一片綠色。這說明,那個時候,也是風調雨順的。
我去揪“黴頭”。
我說過,那“黴頭”,就是麥穗上長的那種黑黑的美食。村裏有看青的族丁,但他們看的是偷青的人。他們有時也管吃“黴頭”的孩子。但隻要孩子不偷麥穗,他們也會閉上一隻眼。他們說,隻要發現誰揪過一回麥穗,這輩子,你別想再吃“黴頭”了。區別二者的標誌是:吃了麥穗,嘴裏有綠色。吃“黴頭”的,則是一嘴的黑。那黑比狗糞還要黑一百倍。
我去揪“黴頭”。
據說,“黴頭”是麥子的一種病。吃它,等於給麥子治病。諞子便說,成哩,叫那群驢日的養個嘴。不過,要是見他們嘴裏有綠氣,你就割了他們的舌頭。知道知道。寬三們都拍胸膛。那時我最羨慕的,除了雪羽兒,就是族丁,他們都背了槍,牛得跟起了興的叫驢一樣。
田野上人不多,死的死了。娃兒們死了一半。死的一半中,有多半沒了囫圇身子,有人說叫狼吃了。我卻知道,大半進了人的嘴。我親眼看到土蛋媽割去了五子的大腿。那天黃昏,土蛋家的煙洞裏就冒起了煙。一股香到腦子裏的氣味就彌漫到了全村。你知道,世上所有的肉中,最香的是人肉,最補的也是人肉。不幾日,土蛋媽的眼睛就紅紅的大放光芒,跟諞子家愛吃死人的那隻老山狗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