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雞爪草時,雪羽兒親自動手。她叫我用木棍往磨眼裏捅雞爪草。記得,那草很紮手。它屬於那種死了也張牙舞爪的東西。我將張牙舞爪的它們一下下捅入磨眼,雪羽兒一圈圈轉那磨扇。雞爪草便呻吟著,叫嚷著,吱嚀著,最後變成了絮狀物。那轟隆的磨扇聲會一直伴過我的童年時代。
雪羽兒很少笑,她總是那麼寧靜,隻有在看到汗流滿麵的我時,她的眼中才有一絲笑意。那水光瀲灩的一瞬,已足以叫我神魂顛倒了。我愈加賣力地捅木棍,她也愈加將那磨搖得飛快。直到她破口而笑,說聲行了,我才齜出牙朝她討好地笑。那時,她的臉上就多了紅撲撲的一暈,秀氣的鼻子上也有了碎珠般的汗。
那時,她媽已經躺在了炕上,胖了許多。後來我才知道那叫腫。好些村裏人就是先腫了,然後咽氣,然後就被埋到了山窪裏。望媽的時候,雪羽兒眼裏滿是焦急。
雪羽兒將磨好的碎絮拌了水,捏成團子,放入鍋裏,燃起火來。不用她招呼,我已蹲在了灶火門上。這是我最愛幹的活兒。我記不清那年我幾歲,但媽在上地前總要安排我燒火,並點明燒上幾“滾”。每一滾,是指鍋中的湯水沸騰到快要溢的程度。
我一把把往灶火裏扔麥草,我很會入火。每次扔進的麥草不能太多,太多就會“黑罩”,這個詞的意思是灶火裏就會罩滿黑煙。給雪羽兒入火時,我已經成了入火高手,不會再有“黑罩”的事了。灶中的火舔著我的臉,雪羽兒若有所思地望著我。我知道她沒望我,她的眼中充滿了澄明和空靈。這時候,是她最美的時候。後來,我在製作智慧空行母唐卡的時候,就是根據這一記憶繪製的。據專家說,我繪的所有唐卡中,隻有這一幅形神俱備,美麗無比。
不僅僅在繪唐卡時,就是在後來的修煉中觀想本尊佛母時,我的眼前也會顯出雪羽兒的形象。我很想按唐卡上的佛母來觀修,可是佛母硬要變成雪羽兒我也沒辦法。這一現象,曾被六世達賴倉洋嘉措寫成了詩歌,詩曰:“入定修得法眼開,祈請三寶降靈台。觀中諸聖何曾見?不請情人卻自來。”有詩為證,你便知道雪羽兒在我心中的位置了。
但燒火時的我還不懂啥是“情人”,老一代的涼州人將情人叫“朋友”,找情人叫“維朋友”,這是很含蓄的說法。直露一些的管情人叫“賊女人”或是“賊漢子”。我就生在這樣一種文化圈裏。但我從來沒把雪羽兒當成我的“賊女人”,在她被村裏人視為飛賊時沒有,後來她成為空行母時也沒有。雪羽兒永遠是雪羽兒,在我心中,她一直是懸掛在空中的月亮。
我使勁地拉那風匣。前後兩扇風葉兒交替著響,啪噠,啪噠,灶火裏的麥秸灰呼呼地噴著紅光。按媽的說法,火籽兒是最催鍋的,那時火焰已盡,煙也沒了,隻剩下紅紅的一片豔到極致的火籽兒。村裏的先人們就愛烤火籽兒。這先人們當然指雖死猶生的靈魂們。每到冬至夜裏,我就和村裏娃兒在門口點一堆火。記得那時,村裏很冷,我們就喊著:“過冬至,凍鼻子。”然後撲向那一團團溫暖。我總是貪婪地烤著。某夜,我忽然發現跟我一起烤火的人都沒有下巴,嚇得我撲向最近的雪羽兒家。當我喘籲籲說出那奇怪的沒有下巴的人時,雪羽兒笑了。她媽說,那是鬼,鬼是沒有下巴的。她還教給我識別鬼的方法,比如鬼的叫聲沒有回音,鬼在光地裏沒有影子,鬼的喊門聲很沙啞,因為他們沒有聲帶等等。雪羽兒嗔道,媽,你別嚇他好不好?此後,我將此知識傳授給了比我更年幼的村裏娃兒。自那之後,村裏人在烤火時,隻烤火焰,那火籽兒就留給先人們和遊蕩的孤魂野鬼了。
火籽兒嗞嗞地叫著,吐出藍幽幽的舌頭,舔著鍋底。鍋底很像夜空。鍋底上也有好多星星,正嘩嘩地閃爍。鍋底開始是黑的,一簇一簇的星星在眨眼。漸漸地,星星更多了,大星生下小星,星們就連成了片。這時,鍋內就會響起嗞嗞的聲音。那聲音變化多端,五音俱全,儀態萬方,快樂無比。它代表著希望和快樂,是我童年裏最美的歌謠之一。
汽從鍋蓋裏歡快地溢了出來。這便是媽叫我燒的一“滾”了。雪羽兒清秀的臉叫蒸汽清洗得美麗無比。這時,諞子忽然出現在門口,他定然看到了煙洞裏冒出的煙。那時節,村裏能冒煙的人家已經不多了。每見到冒煙的人家,諞子總要前來看看他是不是偷青。諞子冷冷地望望我,又望望雪羽兒,他的臉漸漸熱了。因為蒸汽的熏洗,雪羽兒俊俏到了極致。我後來懷疑,諞子定然是垂涎那張臉而不得才惱羞成怒摧殘雪羽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