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意義變得明媚而具體,意味著花園洋房、有狗、有花、有童話書、有蘊藉華美的來客和不時響起的琴聲、笑聲。
一個早慧而敏感的孩子,總是不快樂的時候居多;因此快樂就顯得格外珍稀,每一次都要銘記。
小是如此貪婪而緊張地收集著有關母親與快樂的回憶,她開始比較像一個正常的得人寵愛的好孩子那般乖巧起來,學英文,彈鋼琴,同母親一起去看電影或是聽音樂會,母親告訴她不要出聲,她便端坐著一動不動,完全是一個西式淑女的風範;閑時牽著母親的手在花園裏散步,討論英國與法國的天空有什麼不同,也是西式的浪漫;便連感傷也是西式的憂鬱——看到書裏夾的一朵花,聽母親說起它的曆史,她便像一個淑女那樣落下淚來。使得母親向弟弟誇獎說:“你看,姊姊可不是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
是了,有母親的好處,還有一項就是可以得到母親的誇獎——有什麼樣的禮物是比一句真誠有愛心的讚美之言更難能可貴呢?而又有什麼樣的讚美是比出自母親之口更令人覺得溫暖而幸福的?她甚至學會了嬌慣自己,家裏吃雞湯,她隻喝了一口,便宣布:“有藥味,怪味道。”大家都不理會,獨有母親卻不放心地叫人去問廚子,果然說是這隻雞已經買了兩三天,養在院子裏,因為看它有點垂頭喪氣,怕它有病,就給它吃了“二天油”。
眾人都做出恍然的表情,並且驚訝地看著這孩子,母親雖然並沒有說什麼,可她已經很驕傲了,把頭埋得低低地扒飯,可是身下飄飄然地好像要飛起來——因為母親重視她的話,因為她的話是正確的,她是水晶球裏的預言家。關於嘴刁的故事,我的記憶裏有兩個——父親從前在清華大學教書,我兩個姐姐都是在清華園長大,好歹趕得上一點浮華世家的影子;我卻是一出生就跟隨父母下放去農村了。極小的時候聽母親數落大姐小時候嘴刁,有人送餅幹給她吃,她卻啪一下打落,發脾氣道:“我要吃奶油夾心餅幹!”我聽得一頭霧水,湊過去問:“媽媽,什麼是‘餅——幹——’?”又一次,是說二姐,她吃雞蛋不肯吃蛋黃,於是一叫她吃雞蛋就嚷著洗澡,偷偷把蛋黃塞進浴缸出水孔裏衝掉。我更加驚訝了,因為從來沒見過浴缸,甚至沒見過自來水,聽得兩眼瞪圓,這回是連發問也不敢了。
如果日子可以一直這樣地下去,那麼這世上就會多一個幸福的家庭,但或許會少一位深刻的作家。
真不知道黃逸梵與張廷重的離婚是一件幸事還是不幸。
在張廷重從醫院回來不久,便又重新抽上了鴉片。戒不了。因為他的心魔不死,煙癮也不死。
他的心魔有很多個形象,就如繩子的許多個結——懷才不遇自然是其中盤得最大、係得最緊、曆史也最悠久的一個結,悠久得都有點陳舊了,有一點磨損,發黑,麵目模糊起來,甚至發出腐爛的氣味,解開已經幾乎不可能,斬斷了還差不多;對於妻子的矛盾的情感是舊結之上加了新結,關於鴉片與姨太太,關於中西方的教育思想,關於審美追求,橫橫豎豎,重重疊疊,簡直成了麻團,剪不斷理還亂。
有一個美麗而聰慧的妻子是男人的福分,但是倘若這慧而美的妻子同時還個性剛硬原則分明,而那個性與原則又與丈夫的主張格格不入南轅北轍,那便是婚姻的冤孽了。
不幸黃逸梵與張廷重夫妻便是這種狀況。留洋歸來的逸梵比從前更加美麗、更加時髦、也更加聰敏有主見了。她穿著華麗的歐洲服裝,灑著香水,說著英文,笑容明媚,談吐風趣,走到哪裏,哪裏的陽光便燦爛起來,所有的人都像是花朵向著太陽那樣仰起臉來注視她,追隨她。這真叫做丈夫的充滿了危機感——他看著她,怎麼也不能確信這美麗的天使一樣的女子是屬於自己的。
天使是長著翅膀的,她們隨時都會飛走。黃逸梵也是隨時可能飛走的。
有什麼辦法可以係住天使的翅膀,讓她腳踏實地甚或畫地為牢,再也不會飛走了呢?
張廷重想出了一個很笨的方法,真的很笨,可是在大家族裏長大的他,卻很迷信這方法管用——那就是金錢約束——他就是被他兄長用錢約束了許多年不得自由的。
在結婚前,尚未自立門戶時,張廷重兄妹原一直依傍著同父異母的兄嫂生活,被克扣得很緊。這使他一旦有了金錢的支配權後,立刻便揮霍無度起來。仿佛一棵被盆栽的梅花,扭曲拗折多年成了“病梅”,一旦打破花盆重新栽在土裏,也很難長成可造之材,而多半隻會長瘋了。
大家族裏的人性向來是涼薄的,我自小便看慣了兄弟倪牆,爭財奪利,為了分家產而打官司——我小時候最常聽見的詞彙之一就是“打官司”,幾乎以為那是同“看親戚”、“買衣裳”、“吃館子”差不多意義的,都是不會天天發生然而時時都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完全的無產階級是無所顧忌的,而真正富有到不知金錢為何物的巨富也實在少見,這世上多的是略微有那麼一點點便多出許多舍不得的小眉小眼——怎麼才能把那“一點點”弄到手,是大家族的每一個成員不舍晝夜要操心掛慮的,可以此重新安排自己的角色與位置。
大家族裏的親戚太多了,兄弟姐妹也多,同父同母的,同父異母的,異父母而同一個爺爺的,異父母而同一個爺爺卻不同奶奶的,每一個和每一個也隻差一點點,這“一點點”卻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漸漸發展至對所有的親疏遠近都可以忽略不計,直至泯滅親情——探春和賈環的關係便遠不如同寶玉親,盡管他們才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
在大家族裏,血脈的親疏並不是最重要的,資產和權位才是關鍵,也是族裏掌權者用以挾製眾人的至要法寶。張廷重曾被兄長用此手段挾製過,如今也打算用這一招來挾製妻子,剪了她的遠飛的翅膀。他從醫院出來後,編盡理由,不肯拿出生活費來,要妻子貼錢出來,想把她的錢逼光了,那時想走也走不了。於是兩夫妻再度開始爭吵,吵得不可開交,比賽著砸杯子,砸家具,結果砸碎了自己的婚姻,也砸碎了兒女的美滿童年。
——那簡直是一個受到詛咒的噩夢,隻有結束,沒有醒來。
小再次陷入無助的憂鬱裏。每當父母爭吵,傭人們便會把小姐弟倆拉出去,讓他們在一邊靜靜地玩,不要出聲。春暮遲遲,院子裏養著一條大狼狗,姐弟倆百無聊賴地逗狗玩,聽到樓上父母的爭吵聲越來越響亮,中間夾著砸東西的脆聲巨響。小和子靜驚怯地麵麵相覷,都不說話。晚春的陽台上掛著綠竹簾子,滿地密條的陽光。子靜推出他的小三輪腳踏車,一圈圈無聲地騎著,畫了一個圓,又畫了一個圓。小抱著膝坐在一邊,默默地看著月亮從雲層裏走出來,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可以走出這吵嚷的噩夢。記得小時候,我每次聽到那些吵嚷聲,便使勁握緊自己的雙手,不斷地默默地哀求這一切可以快點過去,如果爭吵在隔壁,而我呆的屋子裏恰好沒有旁的人,我會跪下來向月亮祈禱,求它幫我止息那戰爭,要麼就幹脆把我帶走,遠離這一切——我不知道寫了那麼多個不同的月亮的張愛玲,小時候有沒有做過這樣的祈禱。
在黃逸梵與張廷重爭吵的眾多題目中,有一條是關於小的——黃逸梵堅持要送小到學校裏受教育,她自己是個學校迷,自然不會讓女兒錯過上學的樂趣;然而張廷重卻堅持私塾教育,他的母親李菊耦一天學也沒上過,還不是能詩善賦巾幗不讓須眉?而且,那些洋人辦的學堂裏能教出什麼好來呢,讓女兒也同她母親一樣,滿口講英文,撒開腳丫滿世界跑嗎?
然而他終究沒有爭過妻子。有一天他上樓休息的時候,黃逸梵像拐賣一樣地拉著女兒的手偷偷從後門溜了出去,徑直來到黃氏小學報名處。在填寫入學證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支著頭想了片刻說:“填個什麼名字好呢?張這兩個字叫起來嗡嗡地不響亮——暫且把英文名字胡亂譯兩個罷。”於是,便隨手填了“張愛玲”三個字。
那個歪著頭取名字的樣子,給了張愛玲很深的印象。
後來,張愛玲曾經寫過一篇隨筆《必也正名乎》,開頭便說:“我自己有一個惡俗不堪的名字。”
又說:“回想到我們中國人,有整個的王雲五大字典供我們搜尋兩個適當的字來代表我們自己,有這麼豐富的選擇範圍,而仍舊有人心甘情願地叫秀珍,叫子靜,似乎是不可原恕的了。”
而她弟弟,就叫做“張子靜”。
姐弟兩個的名字,都被她批得體無完膚,可見“不可原恕”的應該是那取名字的父母。
不過她後來給自己取過筆名“梁京”,也未見得有多麼響亮,而且也仍然是脫胎於“張愛玲”的聲韻母切換。倒是她小說裏的主人公,諸如範柳原與白流蘇、許世鈞與顧曼楨、葛薇龍、吳翠遠、言丹朱,甚或碧落、嬌蕊、霓喜、瀠珠、愫細、小寒、綾卿……都是雅致纖巧有詩意,即使現在的作家們給主人公取名字,走的也仍是這一種字眼秀麗的路線。
張愛玲又寫道:
“現在我開始感到我應當對我的名字發生不滿了,為什麼不另取兩個美麗而深沉的字眼,即使本身不能借得它的一點美與深沉,至少投起稿來不至於給讀者一個惡劣的最初印象。仿佛有誰說過:文壇登龍術的第一步是取一個煒麗觸目的名字,果真是‘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麼?”
“中國的一切都是太好聽太順口了。固然,不中聽,不中看,不一定就中用;可是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我願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為一種警告,設法除去一般知書識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積習,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找尋實際的人生。”
“話又說回來了。要做俗人,先從一個俗氣的名字著手,依舊還是‘字眼兒崇拜’。也許我這些全是藉口而已。我之所以戀戀於我的名字,還是為了取名字的時候那一點回憶。”
遠兜遠轉,繞山繞水,最後到底還是歸到“母愛”這個題目上來。還是那句話——對於溫情,尤其來自家庭的溫情,張愛玲得到的實在太少了。於是那一點點一絲絲,件件都銘心刻骨,無時或忘。
母親是為了她而同父親開始的這一場爭吵,母親難得一次拉著她手的記憶新鮮而刺激,母親歪著頭填寫報名單的樣子更是永恒定格,於是,這個由母親隨手填寫的惡俗的名字,便就此跟了她一輩子,可謂意義重大。
發生在那一年的重大簽字還有一起,便是張廷重夫妻兩個的離婚書。
離婚,自然是由黃逸梵提出,並且請了外國律師。張廷重起先是不願意的,直到簽字那天也還吃吃艾艾地挨磨時間,然而黃逸梵說:“我的心已經像一塊木頭。”這句話使他十分受傷,便也簽了字。
這個字一簽,小的童年也便就此結束了。
那一年,她十歲,改了名字叫“張愛玲”。我給自己改名字比張愛玲早一年,是九歲。父親去世後,媽媽帶著我們三姐妹被父親的家族趕了出來,她因為痛恨父親身後所代表的劉氏家族,決定為我改姓她的姓,還起過一個名字叫“於眉”。我在作業本上寫了這個名字,惹得每個人見了都要問問原因,甚至懷疑我母親是不是改嫁了。後來因為改名字的手續實在麻煩,這個提議不了了之,然而我卻從此對姓名失去了應有的尊重,帶著同張愛玲一樣“懷疑一切的眼神”決定為自己改名,不隨父姓劉也不隨母姓於,我把自己叫做“西嶺雪”,並且後來一直堅持用這個名字,除非要填寫各種證件,否則執意向人介紹我是西嶺雪。
可惜的是,我至今也未能在身份證上把名字改過來——改名字的手續實在太麻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