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讓我們尋出家傳的黴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再沏一壺茉莉香片,尖著嘴輕輕吹開那浮沫,在茶煙繚繞中,開始聊聊這一段關於血統的閑話罷——
傳說中的張佩綸儀容瀟灑,能言善辯,頗有名士之風。直隸豐潤人,出身於士大夫之家,中舉人,點進士,從翰林院的庶吉士進至侍讀,後升署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是清末“清流派”的中堅人物,常與一些文人學士們抨擊時弊,糾彈官吏,往往一疏上聞,四方傳誦。閑時狎妓縱酒,風月無邊,尤其喜著竹布長衫,風流倜儻,招搖過市,一時引得京都士大夫爭相效仿,幾至竹布長衫大有暢銷京都之勢。
1884年中法戰爭期間,張佩綸被派福建會辦海防,曾眼見福建海防空虛而向南洋和北洋呼籲船隻,但未獲理睬。7月3日,法艦突然發動襲擊,進犯中國南部沿海,中國軍艦連同生產這些軍艦的福州船政局頃刻間煙消雲散,張佩綸上中岐山觀戰,親眼目睹了炮彈橫飛、水幕衝天的悲壯場麵,自知罪無可綰,心灰意冷。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馬尾戰事”。
事後,張佩綸被革職充軍,流放邊塞張家口。其間作《管子注》二十四卷,《莊子古義》十卷。光緒十四年(1888年)期滿釋歸,因與李鴻章是世交,遂得收留為幕僚,協辦文書,掌理重要文件,並因此認識李鴻章之女李菊耦。那年張佩綸已經41歲,兩年前剛死了原配,又是個剛釋放的囚犯;而李菊耦隻有23歲,且素有才名,嫁與張佩綸做續弦是委屈了——這家的女孩子總是與層次比自己低的男人結緣,也是宿命。
《孽海花》裏形容李菊耦“眉長而略彎,目秀而不媚,鼻懸玉準,齒列編貝”;“貌比威、施,才同班、左,賢如鮑、孟,巧奪靈、芸,威毅伯(即李鴻章)愛之如明珠,左右不離。”說李鴻章的夫人趙繼蓮為了他要把這個才貌雙全、德能兼備的女兒許給一個相差18歲的“囚犯”做繼室,不禁大怒,罵李鴻章是“老糊塗蟲”,又哭又鬧,卻到底拗不過。
結婚後,張佩綸自誓閉戶讀書,對李鴻章的政治、外交各方麵“斷不置喙”,隻與嬌妻每日詩酒唱隨,烹茶作賦。李鴻章為了愛女,在南京大中橋襄府巷給他們買了一所巨宅,這是康熙年間一個征藩有功的靖逆侯張勇的舊宅,深府大院,花木競秀,頗為幽靜。張佩綸與李菊耦便是在那裏生下了一子一女,子即張廷重,女即張茂淵。
在張佩綸所著《澗中日記》裏,時有“午後與內人論詩良久”、“雨中與菊耦閑談,日思塞上急雹枯坐時不禁心憮然”、“合肥晏客以家釀與餘、菊耦小酌,月影清圓,花香搖曳,酒亦微醺矣”之類風花雪月的句子,伉儷情深,躍然紙上。即使妻子“小有不適”,亦可謂小病是福,兩人“煮藥,煮茶,賭棋,讀畫,聊以遣興。”很有點趙明誠與李清照的意味。張佩綸墨跡
他們甚至還合作過一部武俠小說叫《紫綃記》,書中俠女紫綃是個文武雙全的大家閨秀,文中常常隻稱做“小姐”而不提名字——他們的進步使得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走出深宅大院的奇女子,然而他們的保守卻又使得一支筆緘默地不肯輕言千金閨秀的芳名——大家族的不徹底由此可見一斑,即使是在最荒誕的想象和杜撰裏也仍舊是“非禮勿言”的。
《對照記》裏有張佩綸與李菊耦的照片,我未能看得出張佩綸有多麼“風流倜儻”,卻著實驚豔於李菊耦的嫻靜恬美,人們一直形容張愛玲是“臨水照花人”,然而李菊耦神情中的那一種清秀靜美才真正稱得上是“臨水照花”。且她也的確是個惜花人,一聽說桃花或是杏花開了,便扶著女傭的肩膀去看——家裏沒有婢女,因為反對販賣人口,這也足可見出二人的進步。張佩綸還曾記載她“蓄荷葉上露珠一甕,以洞庭湖雨前淪之,葉香茗色湯法露英四美具矣”,像不像《紅樓夢》裏的妙玉?
然而一個女人的心若不靜,便招外禍;心太靜了,卻又不容易盡享俗世的福分。張佩綸1903年逝於南京,享年55歲。那時幼子張廷重隻七歲,女兒張茂淵才兩歲。李菊耦不足40便早早地守了寡,“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日子,許是隻有她自己曉得了。
安靜與孤清,不知道是不是同高貴與叛逆一樣,也是流淌在血液裏,祖先留傳給張愛玲的一份不可拒收的禮物?
“碧海青天夜夜心”是我母親年輕時最喜歡的一句詩,她把它寫在自己大學宿舍的床頭,有人見了,提醒她:女孩子太愛這些孤清的句子不吉。她不理會。後來果然早早地守了寡。在我小時候,她常常念起這件事,並且不許我耽迷於李清照的詞,不許我去教堂參加唱詩班,不許我總是背誦《紅樓夢》裏有關妙玉的判詞。
——這樣的女子,是無法想象她會安靜地坐在一個滿清遺少家裏做少奶奶的。然而她丈夫的家裏就隻有這些:姨太太,戲子,嗎啡,賭具,裹小腳的老媽子,終日不散的鴉片煙,還有無事閑坐打秋風的煙客……這些都是他生活裏不可或缺的道具。她一天比一天更無法忍受丈夫的浪蕩與頹唐,也一天比一天更向往國外的自由與文明。
張廷重也並不拒絕那“文明”,然而他的取舍卻與妻子有不同的選擇,他喜歡吃國外進口的蘆筍罐頭,各種新式的汽車,也看翻譯小說,比如蕭伯納的《心碎的屋》,他還給自己取了個時髦的洋名字叫“提摩太·C·張”,可是他的精神生活卻又完全是清貴遺風——他盡得了父親的風流,卻未能擁有父親的才情,更沒有父親的溫柔。他與妻子的爭吵日益升級,終至不可調和。
在女兒小四歲那年,更名黃逸梵的黃素瓊終於借口陪小姑子張茂淵出洋留學而遠走高飛了。
一飛,便是四年。
張愛玲小的時候,原也趕得上看見了一點點浮華世家的遺風流韻,但多是些頹廢的事物——鏽跡斑斕的古董,華而不實的銀器家什,幾代流傳的整套漆木家具,紅木嵌大理石的太師椅,水印木刻的信箋,線裝的絕版書籍,當然,還有終日煙霧不散的煙榻與煙燈。
總是在半明半昧的午後,她站在父親的煙榻下,囁嚅地小聲地提出她的要求。而父親,也多是半醉半醒地,愛答不理地回著她的話。使她感覺,進到父親的煙間一刻,好似遊了一回太虛幻境,再出來時,恍如隔世。
親戚裏有位被稱為“三大爺”的老人,小每次去,總見他永恒地坐在藤椅上,就像長在那裏似的,並且永遠重複同一個問題:“認了多少字啦?”再就是“背個詩我聽。”“再背個。”每次聽到“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就流淚。
還有,初回上海時,趕上伯父六十大慶,有四大名旦的盛大堂會,十分風光……
這一些,都是傷感的,卻也是富貴的,帶著沒落家族特有的沉香。
後來,那大家族的縮影一再地出現在張愛玲的筆下,《金鎖記》、《傾城之戀》、《花凋》、《茉莉香片》、《創世紀》……到處都可以尋到那黯綠斑斕的痕跡。
自然,那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3
我的靈魂徘徊在1928年的天空,看到一個動亂的年代。
那一年,奉係張作霖在軍閥混戰中失利,從北京撤回東北途中,於皇姑屯車站被日本關東軍預先埋設的炸彈炸死;張學良“東北易幟”,以示由國民政府統一中國;那一年,女畫家張玉良旅法歸來,在上海舉辦個人畫展,引起轟動;那一年,上海大光明戲院由美商投資建成,首映美國影片《笑聲鴛影》;那一年,北京文化中心的地位在經濟和戰亂的影響下漸漸式微,大批文化名人從北京來到上海,文學巨匠魯迅亦偕同妻子許廣平在虹口安下家來;年輕的劉呐鷗從日本回到上海,與施蟄存、戴望舒合辦了一份雜誌叫《無軌電車》;那一年,政府公布上海市總人口數為2717000人,其中外僑人數47000人,上海位居世界第六大都市;那一年,張愛玲還不叫張愛玲,父親張廷重剛辭了姨太太,帶同全家南下,從天津到上海,迎接妻子回國。
黃逸梵回來了,張廷重搬走了——搬去了醫院戒毒——家裏突然寬闊起來,明亮起來,也熱鬧起來,多了許多優雅雍容的客人,多了許多諸如鋼琴、油畫這些新的擺設,多了許多歌聲與笑聲。
當黃逸梵和一位胖阿姨並肩坐在鋼琴凳上模仿一出電影裏的戀愛表演時,小笑得打跌,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她是真心快樂,好像從記事以來,這是第一次真正的快樂。因此很多年後都還記得很清楚。
家裏的一切都是美的巔峰,藍椅套配著舊的玫瑰紅地毯,其實是不甚諧和的,然而她由衷地喜歡,連帶的也喜歡英國,因為“英格蘭”三個字代表著母親的來處,並使她聯想起藍天下的小紅房子。雖然母親一再告訴她英國是常常下雨的,然而她沒法矯正那固執的印象,堅信英格蘭暖麗如春。
“我第一次和音樂接觸,是八九歲時候,母親和姑姑剛回中國來。姑姑每天都要練習鋼琴,伸出很小的手,手腕上緊匝著絨線衫的窄袖子,大紅絨線裏絞著細銀絲。琴上的玻璃瓶裏常常有花開著。琴上彈出來的,另有一個世界,可是並不是另一個世界,不過是牆上掛著一麵大鏡子,使這房間看上去更大一點,然而還是同樣的斯文雅致的,裝著熱水汀的一個房間。
有時候我母親也立在姑姑背後,手按在她肩上,‘啦啦啦啦’吊嗓子。我母親學唱,純粹因為肺弱,醫生告訴她唱歌於肺有益。無論什麼調子,由她唱出來都有點像吟詩(她常常用拖長了的湖南腔背誦唐詩)。而且她的發音一來就比鋼琴低半個音階,但是她總是抱歉地笑起來,有許多嬌媚的解釋。她的衣服是秋天的落葉的淡赭,肩上垂著淡赭的花球,永遠有飄墮的姿勢。
我總站在旁邊聽,其實我喜歡的並不是鋼琴而是那種空氣。”(張愛玲:《談音樂》)我對於鋼琴的最初記憶,是小學時上音樂課,每次看到老師彈琴,就羨慕得眼睛發光。我一直在心裏默默地念:老師,能讓我彈一下嗎?曾經在家裏對著鏡子練習了很多遍要怎麼樣對老師說出這句台詞,但最終也一次都沒說出口過。
高中時有同學報考了幼兒師範,我去她的學校看她,得以溜去琴房痛快地撫摸了一回琴鍵。曾經提出向她學習,然而她說琴房通常是不可能讓外人進來的;後來,我靠接家教補助生活費,有一個學生家裏有鋼琴,我便提出免收家教費,條件是她每天在課後教我半小時鋼琴。還特地去買了琴譜。然而她母親擔心我無心授課,隻堅持了一星期便停止了這交易——那是我惟一一次學琴。
再後來離開大連去廣州,臨行前決定多學一技傍身,於是參加打字培訓班。十指敲在鍵盤上時,發現那簡直是變相的彈鋼琴,不禁興奮莫名。一個月的課程我隻用一星期就完成了,當時的成績已經是每分鍾六十字以上。而一場鋼琴夢就此放下,心裏覺得已經是圓滿。
卻沒想到仍有續曲。更沒想到我向往鋼琴這麼多年,而身邊就有一位行家——我出生的時候家境已經十分窘困,記憶裏父親一直生著病,而母親從來都不高興,所以從來沒想到鋼琴這麼華美的東西與我家會有什麼關係。直到那一年同母親一起去北京探親,親戚家有鋼琴,媽媽便坐過去彈了一曲。手指已經很生澀,可是她仰臉唱歌的樣子真是美麗。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母親是會彈鋼琴的,當時震驚得簡直說不出話來。那也是她第一次對我說起她小時候的教育,那時大連屬“偽滿洲國”,她念的是日本學校,然而家裏另請著一位老學究教私塾,教她鋼琴的則是一個洋教師,聖誕節的時候,那教師把她們幾個親戚家裏的小孩子都組織起來開演出,表演聖經故事。媽媽扮的是牧羊女,穿著雪白的蕾絲裙子,台詞隻有一句:“Oh,Christmas!”
我一直都想把媽媽的故事寫下來,然而越是親近的人越難下筆。而且人生的不同時期,她的性格與形象發生了太多次脫胎換骨般的變化,完全不能想象是同一個人。但是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寫的,總有那一天。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