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呼什麼?”
剛珠見紮西一臉深沉,不說了。
紮西思忖了一會兒,突然起身說:“好吧,你收拾收拾東西,我們也走。”
“真的。”剛珠高興地反身要跑。
“回來,還沒說完呢。”
“我派人去通知印度噶倫堡的商號,讓他們做好迎接老爺的準備……”
“不去印度,我們去拉薩。”
“啊?去拉薩?……老爺,人家都往外走,你怎麼往裏去啊?”
“多嘴!誰愛逃,誰愛走,那是他們的事兒,我們就去拉薩。我去告訴老太爺和老太太,把他們留在家裏,安頓好,你挑選一些奴仆,帶兩頂帳篷,我們明天就出發。”
紮西和剛珠帶著幾名仆人趕往拉薩,他們到了拉薩河邊的瑪尼堆前停住腳步,剛珠張羅著奴仆們搭帳篷,熬茶。一個窮苦人胸前掛著皮圍裙,正朝布達拉宮方向磕長頭,他邊走邊磕,很虔誠。一家貴族老少正帶著幾個馱子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們在逃離拉薩。紮西望著眼前的情景,思緒萬千,他又朝遠處的布達拉宮眺望。
剛珠看紮西站在那兒許久沒動,跑過來問道:“老爺,如意寶貝的宮殿,您還沒看夠啊?”
“幾年沒回來,城裏有了很大的變化。”
“我這就開夥,您吃完了,我就陪您進城看看。”
“回來再吃,現在就走,進城去看看。”
兩個人說走便走,一會兒就到了拉薩街頭,他們四下打量,左右環顧,拉薩古城依舊,但路上很蕭條,牆上貼的征兵告示已經被風吹得殘破斑駁。
“你不想回德勒府看看?”紮西問剛珠。
“我怕您看了心煩。”
“煩,我就更得回去看看。不為了德勒府昔日的宅子,我這趟回來幹什麼!”
“您是為了咱府上的老宅子才回來的?老爺,這些年我也時刻惦記著呢,還夢見過好幾回,多好的府院哪,不會被帕甲那狼崽子給糟蹋了吧?”
“前麵帶路。”
剛珠來了鬥誌,激憤地說:“不說我也知道,這宅子是德勒家祖輩留下來的,我們就該奪回來。”
此時,帕甲正在德勒府的院子裏耍威風,他來到磨糌粑的女仆前,伸手捏了一撮糌粑放到嘴裏品嚐。突然,他呸地一口吐在女奴的臉上,喝道:“什麼味道?”
女奴嚇得站起來,弓著腰,不敢說話。
“不對,絕對不對!給德勒噶倫吃的糌粑是這麼配的嗎?”
“老爺,一直都是這個配方,奴才不會別的。”女仆哆嗦著說。
“想糊弄我!我從前在德勒府吃的糌粑就不是這個味道。”
“我沒騙老爺,沒騙老爺。”
“還敢嘴硬!這些年,你們這些被德勒家甩給我的累贅,一個一個地就沒把我當主子……欠揍的東西!”帕甲一腳把糌粑踢翻在地,揪過女奴就打。
旁邊幹活的奴仆們嚇得不敢吱聲,眼睜睜地看著女奴被他毒打。
帕甲打累了,甩了一句:“今天晚飯你就吃地上的糌粑,舔幹淨了。”他氣哼哼地朝主樓走去。
守門的奴仆突然一臉喜氣地衝其他奴仆小聲地說:“老爺回來了,德勒老爺來了。”
帕甲沒走多遠,聽到身後竊竊私語,他回頭察看。隻見奴仆們都朝門口奔去,他感到奇怪,駐足觀望。
奴仆們把紮西圍住,向他低頭行禮,抓著他的衣襟不放。紮西感動,親切地問:“你們過得怎麼樣?新主子對你們還好吧?”
被打的女奴哭著說:“老爺,您走了以後,我們的日子就像鍋底一樣黑,沒法活了。”
帕甲走了過來,吆喝著:“幹活兒去,幹活兒去!都跑到門口來幹什麼……喲,這不是德勒老爺嗎,您什麼時候來的?”
“這不,才到拉薩,就來拜見帕甲大人了。”紮西說道。
帕甲頓感尷尬,隻好說:“請,裏麵請,故地重遊啊。”
“我是得進院看看,看看我院子裏的那些花兒、草啊,你給我侍候得怎麼樣啦。”紮西說著,像主人一樣抬腿進了院子。
主樓的台階上胡亂地堆放著一些土陶的花盆,裏麵已經沒有了花枝,雜草叢生。紮西拿起一個花盆端詳,婉惜地說:“可惜了,可惜了!當年這些花盆裏種的玫瑰可是稀罕物,帕甲大人,你怎麼都給養死啦?”
“殘枝敗葉的,有什麼好看,枝上帶刺兒,紮手晦氣,我讓人給拔掉了。”帕甲不以為然地說。
紮西一扭頭看到了馬廄,他又說:“你宅院裏的馬廄快塌了,你也不修繕修繕。”
帕甲聽著不對味兒,他問道:“紮西,你回拉薩是來找碴兒的?”
“宅院都是你的了,我還找什麼碴兒啊,這是給你提個醒,替你多操點兒心。這麼漂亮的宅院,別住糟踐了,到時候你要賣都叫不上價錢……這府院住久了,真是挺惦記的,我進去瞧瞧。”
“我本來還想請你進去喝碗茶,現在我改主意了。”帕甲攔住他說。
“我大老遠來的,連碗酥油茶都不賞啦?帕甲大人,我紮西雖然是奴仆出身,但也懂得貴族的待客之道,你出身比我高,是小貴族家庭,還沒學會拉薩貴族的禮儀風範?那我就不喝茶了,你讓我進去看看,客廳啊,臥室啊,都被你住成什麼樣兒啦?”
“我聽你這話,要買房子啊?”
“帕甲大人簡直就是我肚子裏的線蟲,我這點兒小心思,還沒出口呢,你就聽出味兒了。”
“紮西,我告訴你,自打我帕甲住進這個宅院,就沒想再搬出去。你就別做夢了!管家,送客!”帕甲說完,轉身進了主樓。
剛珠扯著脖子喊道:“帕甲大人,真不請我們喝碗茶啦?我家老爺想買回這府院,你什麼時候想好了,派人告訴我們一聲……”
紮西和剛珠被管家請出了院子,奴仆們站在門口戀戀不舍地望著他們走遠。
剛珠一邊走,一邊不滿地說:“這個帕甲真是一坨豬屎,你看他把德勒府糟蹋成什麼樣兒啦,當那兒是豬窩啊。老爺,您虧了沒進樓裏去,要不然,得多心疼啊……”
“等把它收回來,你可得好好給我拾掇拾掇。”紮西琢磨著說。
“老爺,您真打定主意收回德勒府,那可太好了!”
“這趟回拉薩,就不走了,我可不想永遠在河邊住帳篷。”
“我得幫您好好盤算盤算,帕甲這個黑心的家夥,肯定獅子大開口!”
紮西輕蔑地說:“獅子大開口?可以!當心硌掉他的牙!”
第二天,紮西帶著剛珠去拜訪康薩噶倫。兩人寒暄落座後,康薩滿臉疑惑地問:“這種人心惶惶的時候,你們回拉薩幹什麼啊?”
“康薩老爺,對於戰局,一點兒勝算的把握都沒有?”紮西憂心地問。
“紅漢人像河灘上的石頭一樣堅硬,我們像袋子裏的糌粑一樣鬆軟,這仗怎麼打?阿沛總管在昌都已經戰敗了,他派人回來請求和談,噶廈還在猶豫,他們呼籲聯合國能夠出麵幹預,指望美國派兵阻止紅漢人進藏。”
“美國兵?他們的手再長,也夠不到西藏吧?”
“我也是這麼想,拉薩城裏有頭有臉的都在謀劃退路呢。德勒老爺,別人想逃嫌手腳不夠快,你卻不請自來。”
“我是看準了時機才回拉薩的,風雲變幻之時,也正是給德吉討回公道之日。”
康薩愣了一下,然後難過地說:“德勒太太的死實在令人不安,我也請喇嘛給她念經超度過……我這麼說,你會不信吧?”
“為什麼不信呢?”
“畢竟……這件事兒是要查清楚,不然,我也跟著不清不白的。”
紮西不言語。
“你懷疑是我指使人幹的?”康薩問道。
“不可能。康薩老爺與我無冤無仇,倒是因為央宗那孩子我們還成了親戚,怎麼會是您指使人幹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呢。”
“你能這麼想,我太感激了。”
梅朵進了客廳,她上前行禮:“德勒老爺吉祥。”
“是梅朵小姐。”紮西說。
“謝謝您讓爸啦寬心。這些年,爸啦為此事常常內疚,也常常遭人議論。他多次派人尋找次旺那個狗奴才,都沒有結果。”
“次旺沒回你們府上?”
“沒有。次旺是我的貼身仆人,是我讓他去送親的,他去了之後,就再沒回來。”
紮西琢磨著,他說:“爆炸現場也沒發現他的屍首……他失蹤了。”
“我明白了,德勒老爺此番上門,是來找我要人的。”康薩為難地說。
“裝炸彈的禮盒是次旺親手交給我的,說是多吉林活佛的禮物,這當然是騙人的鬼話。現在,隻有找到他,才能揪出真正的凶手。”
“也不知道這個該死的奴才是死是活,我要是逮住他,非剝了他的皮。”康薩氣憤地說。
“其實凶手是誰,不言自明,次旺隻是一個證人罷了。”
“我明白了,你是說……凶手是他們?”
“康薩老爺,德勒家沒跟他人結仇結怨,誰會對我們心懷芥蒂?無非是那個住在德勒府的小人。”
“你是說帕甲……有道理。他是靠著我爬上去的,又攀上了達劄攝政王的關係,小人得誌,小人得誌啊!他現在官拜五品市政官,如果找不到證據,還真不好動他。”
“帕甲有今天,完全是仰仗康薩老爺您的提攜,我此番要給德吉討回公道,您願意助我一臂之力嗎?”
“當然,那當然。不僅僅是助你,也是幫我自己討個清白。”
康薩的話,證實了紮西對帕甲的判斷。達劄攝政王垮台以後,康薩噶倫遭到了冷遇,帕甲也失去了昔日的靠山。紮西等待多年的時刻終於到了,他可以告慰德吉的在天之靈了。
“德勒老爺,有達娃央宗的消息嗎?”梅朵問道。
“沒有。”
“她為什麼不辭而別?”
“也不知道。”
“太奇怪了,白瑪哥怎麼沒來?”
“他帶著家奴去昌都前線了,我正擔心呢,這次來拉薩,也是想打聽一下白瑪的消息。”
“他什麼時候去的?我聽說共產黨是魔鬼,他們的大米吃光了,就吃馬肉和驢肉,還屠殺老弱病殘者。”
剛珠實在忍不住,插話說:“我也聽說了,真為白瑪少爺擔心啊。”
“爸啦,你差人去問問,白瑪現在在什麼地方?”梅朵說道。
“閨女、德勒老爺,你們別急,我去問,我這就去問。”
剛珠和仆人正在換瑪尼堆上的經幡,他們拉著繩子,向四下跑去,新經幡在風中飄蕩著,鮮豔奪目。紮西坐在帳篷前雙手合十,靜靜地念經。剛珠突然跑過來說:“老爺,你看那邊有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