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瑪帶著幾名噶廈官員由德高望重的老喇嘛陪同,來到西郊大寺大殿前的石階上。石階下的廣場上,眾喇嘛絳紅色的一片,大家交頭接耳,竊竊議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現在已經是20世紀50年代。
老喇嘛高聲地說:“請大家安靜!噶廈政府有重要命令向大家宣布。”
頓時全場雅雀無聲,廣場上一顆顆光溜溜的腦袋,一齊注視著老喇嘛和官員們。尼瑪從懷裏掏出一卷羊皮紙,開始宣讀:“噶廈政府命令:雪域佛國不幸,內地紅漢人的軍隊正在向我金沙江邊境逼進,威脅著達賴佛爺和我雪域佛法大業的安寧。當此危難之際,達劄攝政王和噶廈政府命令,西藏所有僧尼寺院,從即日起誦詛咒經一個月,詛咒佛教萬惡不赦的敵人,阻止他們向拉薩前進,使我佛國轉危為安……”
噶廈政府的命令在西藏各地傳播著,曲水的宗本也來到阿媽碉樓,向白瑪等宣布:“噶廈有令,征召十六歲到六十歲的男子,開赴金沙江和紅漢人打仗,你們莊園要出二十名男丁支差,每人自帶一匹馬,一杆槍,一雙靴子。即日起,到宗政府報到。”
白瑪和剛珠認真地聽著,他們身後還站著一群奴仆,老老少少,都彎著腰,洗耳恭聽。
宗本念完了布告,他環視四周。突然,不知何處傳來英語廣播的聲音:“……到目前為止,共產黨的軍隊已經解放了除西藏和台灣之外的所有地區。蔣家王朝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大陸的解放軍正在積極準備渡海戰役,給蔣介石最後一擊。美國總統杜魯門發表聲明,宣布美國政府已經決定不惜以武力阻止大陸解放軍對台灣的進攻……”
宗本聽到這聲音感到莫明其妙,向四下張望。白瑪解釋說:“宗本老爺,我爸啦在聽收音機,是收音機的聲音。”
宗本不快,把布告塞到白瑪手上,帶人走了。
紮西躺在高高的草垛上,顯得很頹廢,他聚精會神地聽著手上的收音機。收音機裏是BBC的廣播:“……另據消息,美國第七艦隊奉杜魯門總統之命已向台灣沿海開進,新成立的中國政府外交部長周恩來也發表聲明,指責美國政府對中國主權和領土的武裝侵犯……”
白瑪走到草垛下,沿著梯子爬了上來,他探頭說道:“爸啦,他們都走了。”
“嗯。”紮西哼了一聲。
白瑪沒走,也沒動,依然站在梯子上。
紮西見白瑪還站在那裏,不耐煩地說:“不是走了嗎,我知道了……你聽得懂啊?”
“聽不大懂,爸啦,又有什麼新消息?”
紮西一伸手拿過收音機,挺直了腰板,順著草垛的邊緣滑了下去。白瑪著急說:“爸啦,等等我,你等等我。”他沿著獨木梯趕緊下來。
紮西抖落著身上的草屑,對跑來的白瑪說:“我就知道你來找我幹什麼。”
“幹什麼?”
“噶廈征兵了,你心裏又癢癢啦?”
“我是軍人出身,雪域有難,理應響應噶廈政府的號召……”
“響應個屁!我看你心頭的刀子還沒拔下來,就已經忘了疼。噶廈政府裏是一群什麼東西?無恥、腐朽、墮落的一群,早完早了,有什麼好保衛的!”
“爸啦,你對西藏的政教大業完全失去了信念?”
“政教大業和噶廈政府是兩碼事兒,你知道金沙江對岸的解放軍是什麼人嗎?是劉伯承和鄧小平,我去年聽BBC報道過,僅一次淮海戰役,他們就殲滅蔣介石的軍隊五十多萬,相當於半個西藏的人口。”
“共產黨不信教,他們來西藏是要滅教滅族的。”
“共產黨會滅我佛教?……還是派人去拉薩打聽打聽再說。”
“爸啦,我不能整天在家裏窩著,這些年,我要跟巴桑他們去跑馱隊,你不讓;我去印度做買賣,你也不讓!再把我圈在家裏,我就成了廢人。”
“我是為你好,達劄那些人害我之心不死,本來就防不勝防,你滿處亂跑,那不正好給他們機會。”說完,紮西氣哼哼地走了。
白瑪追了上去,拉著紮西說:“爸啦,你是佛的弟子,保衛政教大業的時候到了,我們不能袖手旁觀,你就讓我去吧,別再把我當小孩子了。”
“你要去就去,我不攔著你!……去吧!”紮西火氣十足地說。
白瑪也惱了,他氣哼哼地轉身走了。
紮西望著他的背影,緩和了許多,自言自語地說:“雄鷹的翅膀長結實了,總要讓他去飛翔,去吧,飛一飛也好。”
第二天,白瑪從莊園裏挑了二十名精明強幹的年輕奴仆,其中包括邊巴,他們帶上幹糧和槍集合在院子前,準備開拔。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媽戀戀不舍地來送白瑪。
白瑪四下環顧,不見紮西的影子,他說道:“爺爺,爸啦真生氣了,我走他也不出來送我。”
“說得對啊,孩子要去前線打仗,怎麼也不送一送,我去叫他。”多吉阿爸嘟囔著要走。
剛珠上前攔住他說:“老太爺,您就別去了,老爺天還沒亮就騎馬走了。”
“他幹什麼去啦?”
“我也不知道,他不讓我跟著。”
白瑪聞聽,有些傷心,他帶著奴仆們出發了。
其實,紮西一夜沒睡,天沒亮就去鄰近的莊園打探情況,噶廈的征兵令是不可違逆的,各莊園都派人去昌都前線了。在大勢所驅麵前,紮西也隻能為白瑪他們在心裏祈禱了。他站在山崗上,迎風而立,目送著白瑪一行漸漸走遠。
羅布林卡堅色頗章的佛殿裏香煙繚繞,正在舉行決定西藏命運的降神求旨儀式,氣氛莊嚴又神秘。大殿中央設有神壇,乃瓊法師頭戴高冠法帽,身穿紅緞彩服胸懸護鏡,背插靠旗,手執法器,正在狂舞。土登格勒、大堪布、活佛、達劄管家等僧俗高級官員站立在法台的後側等待著。
乃瓊法師繼續狂舞著,神祇附體,他大聲地說:“雪域有難,當加持三寶,多念經文,可保平安。”法師說完,便要退下去。
達劄管家急忙上前攔住他說:“這次請大神指點的是關係眾生吉凶,西藏政教存亡的大事。我等肉眼凡胎,實在難解疑難,還請大神一展慧眼,明白昭示。”
乃瓊法師大汗淋漓,渾身戰栗,口中吐出一些聽不懂的話語,他身邊的神漢認真地記著。眾人神情緊張,隻有土登格勒詭譎地看了看神漢,轉身走了。他來到佛殿外,正遇見康薩帶著兩名官員匆匆趕來,格勒攔住他說:“噶倫老爺,你來晚了。”
“晚了?”康薩問道。
“乃瓊法師在裏麵做法事,已經開始了。”
“結果怎麼樣?”
“達劄攝政王給雪域西藏帶來這麼多災難,佛菩薩在天上能看不見嗎,你還用問嗎?全知全能的達賴喇嘛,是西藏眾生智慧的殊勝之寶,如今隻有小佛爺親政,才能解雪域之危難。”
康薩的汗下來了,他急切地問:“小佛爺要親政啦?”
“你進去看看吧。”
“小佛爺今天才十六歲,還不到親政的年齡啊。”
“大神降旨,誰敢違抗。”
“理應遵從天意,讓達賴佛爺親政,這也是西藏百姓之洪福啊。”康薩說著,繞過格勒進了佛殿。
幾名官員湊到格勒身邊,麵帶譏笑地說:“達劄垮台了,康薩噶倫也就沒指望了。”
佛殿裏法號大作,繼而傳出眾官員齊聲呼頌:“恭賀達賴佛爺親政。”
以昌都為中心的西藏東部已經解放,藏軍主力基本被殲滅。達劄攝政王的抵抗政策徹底失敗,他隻好宣布退位,由年輕的達賴喇嘛正式接管西藏政權。
紮西和剛珠走在鄉間小路上,他們遠遠地看見仁欽管家帶著仆人匆匆趕路,他們趕著三頭騾子,每頭騾背上都搭著重重的馱子。
紮西上前打招呼:“仁欽管家,這是去哪兒啊?”
仁欽管家小跑上前,恭敬地問:“德勒老爺,怎麼在這兒碰上您啦?”
“這是我老家,一起回莊園喝碗茶吧。”
“不了,不了,還急著趕路呢。”
“老爺請你,你就去,急三火四的,忙著去投胎啊。”剛珠說道。
“剛珠管家還有心思說笑話。德勒老爺,你在鄉下可能還不知道,紅漢人的軍隊已經進駐波密和邊壩,離拉薩沒多遠了。老爺和太太們心裏不落底,讓我跑一趟南邊的莊園。”
“局勢我也知道一些,拉薩那邊……”
“太陽說著就落山了,我還急著趕路,就不耽擱您了。”
“紅漢人不是還沒到拉薩呢嗎,看把你嚇的,說半句留半句,你也不怕含在嘴裏噎著。”剛珠不滿地說。
“你們也琢磨琢磨,往南邊挪動挪動吧。德勒老爺、管家老爺,告辭了。”仁欽管家說完,又趕著騾子疾走而去。
“聽他的話,就像聞到燒焦的羊毛,有一種不祥的味道。”剛珠望著他的背影說。
“剛珠,你猜他馱子裏裝的什麼東西?”
“是……金銀細軟?”
“不用猜都知道。拉薩的大小貴族們都往外麵的莊園倒騰東西呢,沒準土登格勒所有值錢的家當都在那騾子身上呢,管家敢耽擱嗎。”
“這是準備要跑啊!老爺,我們也早做打算吧。”剛珠緊張地說。
“你想往哪兒跑?白瑪少爺還在昌都前線呢,我們跑了,他去哪兒找我們?”
紮西心裏不踏實,他回到碉樓,倚在卡墊上,兩眼望天,思索著。桌子上的收音機依然是BBC的英語廣播:“……倫敦《工人日報》發表評論說,正如威爾士是英國的一部分,西藏也是中國的一部分。中國新政府的軍隊進入西藏,就像英國軍隊進入海濱城市卡那封一樣,無可指責……對於薩爾瓦多政府向紐約聯合國總部提交討論西藏問題的提案,英國沒有理由表示支持,蘇聯大使也已經提出了抗議……”
紮西起身,拉過桌子上的印度印刷的世界地圖,他認真地察看起來。一會兒,他又坐回到卡墊上,調收音機,最後找到了一家印度的英語廣播:“……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西藏代表團不久前來到新德裏,他們請求印度政府出麵調停西藏與中國的關係。尼赫魯總理給予直截了當的答複,他說,沒有充分的理由證明西藏是獨立的,印度政府將沿襲英國人統治時期的對藏政策,即把西藏視為中國的一部分……”
剛珠氣喘籲籲地跑進來,忙不迭地說:“老爺,老爺,我在村外的官道上看見拉薩擦絨家、德康家的馱隊,他們也都往南邊去呢。看來,真是迫在眉睫了。”
“你慌什麼?”
“紅漢人真要打到拉薩了,那可怎麼辦啊。您不怕,也要為老太爺、老太太想想,我聽說紅漢人殺人不眨眼,咱藏軍被他們打得稀裏嘩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