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得輕巧,太超脫了吧?我們在各地的莊園都押出去了,無處可去啊。”
“去處,你就不用管了,我安排,你當務之急是把多吉林活佛接出來。”
德吉雖然決心也下了,話也說了,但她打心眼裏還是舍不得德勒府,她一個人來到酒窖,拿出一瓶又一瓶酒來,然後又放回去,愛不釋手,她眼圈紅了。最後,她抽出一瓶法國紅酒,慢慢地坐下來,啟開,斟上,喝起來。
德吉喝著喝著,眼淚流下來,她哽咽地自言自語:“身外之物……都是身外之物……有什麼舍不得的……誰不嫌麻煩,就擎著!有知道累的那一天……”她哭了起來。
帕甲拿到了德勒府的房契,便通知獄長把多吉林活佛放了。紮西攙扶著多吉林活佛,從獄門裏出來,早已等在外麵的德吉、白瑪等人圍了上去。德吉獻上哈達,活佛將哈達搭在她的脖子上。紮西對活佛說:“上師,您身體需要調養,先到德勒府上住一陣子……”
多吉林笑嘻嘻地打斷他說:“紮西,你還有府上嗎?德吉,這臭小子,他還想蒙我。”
“活佛,您體諒他的孝心。”德吉尷尬地說。
“上師,什麼都瞞不過您,可是,您還能去哪兒啊?”紮西擔心地問。
“嘿,我回山上,那有我的多吉林寺啊。”
“多吉林寺已經被炸毀了,沒有一間能住的房子。”
“炸毀了,再修啊,沒房子住,我住山洞……真囉唆,我走了。”
紮西知道留不住他,便對剛珠說:“給上師備的騾子牽過來。”
“我不騎騾子,我騎犛牛。”多吉林不高興地說。
“上師,您就別為難我了,您的犛牛被他們拍賣了。騎騾子吧,又輕快,又穩當。”
“哎,湊和騎吧。走,我上山去。”
紮西扶多吉林活佛上了騾子,他接過韁繩說:“上師,我送您上山。”
“你們還有一大堆事兒呢,忙去吧,別送了,我回山上修廟去了。”多吉林說完,坐在騾子上,優哉遊哉地走了。
康薩連續多日不去噶廈開早朝例會,達劄便派了一名僧官去府上探望。管家引著僧官來到客廳的時候,康薩正在咳嗽,僧官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康薩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哎呀……你都看見了,我這氣都喘不勻乎,還開什麼會啊……你回去告訴各位大人……有要緊的事兒,他們該定就定吧。”
“噶倫大人,那我去回話了。”
康薩又咳嗽起來,他說道:“去吧,去吧。我指不定落下了什麼毛病,別把你給招上。”
管家送僧官走了出去。梅朵上前,焦急地問:“爸啦,你病啦?”
康薩看僧官出了大門,管家把院門關上,也落了鎖,他馬上換了一副嘴臉,清了清嗓子說:“心病,這身子骨硬朗著呢。”
梅朵鬆了口氣,怪罪他說:“爸啦,你嚇死我了。”
“是我被嚇著了,雖說熱振的勢力被彈壓下去了,想不到攝政王會使出這般手段,夠狠的!尼瑪和帕甲的膽子忒大,還了得嘛!唉,我們雪域之人都信奉輪回,這些年的事兒,哪一檔子不是輪回啊。”
“政治我不懂,可死了那麼多喇嘛,簡直就是浩劫!”
“閨女,政治我也不懂,跟著起哄罷了。現在拉薩穩定了,我得急流勇退,別把康薩府給帶到泥溝裏去……”康薩說著,他一轉頭看到塔巴從小屋裏出來,他問道:“哪來的?說你呢,過來。”
塔巴戰戰兢兢地走過來,恭敬地說:“老爺……”
“他是石匠,在河對岸給我們刻石經的。”管家稟報。
“這種下等賤民怎麼鑽進院子裏來啦!不帶來晦氣才怪呢!轟出去,轟出去!”康薩惱火地說著,對管家使了個眼色。
管家心領神會,訓斥塔巴:“你剛才聽到什麼啦?”
塔巴渾身發抖,哆嗦著說:“我什麼都沒聽見。”
“罰他二十鞭子。”
“管家!讓他出院去就算了……”梅朵說道。
“對下人不能沒規矩,掏掏他的耳根子。”康薩製止說。
管家一招手,兩名家奴跑過來,拉著塔巴去抽鞭子。塔巴挨了鞭子,哀號著。央宗從碉樓裏衝了出來,她跑到康薩麵前,央求著說:“康薩老爺,你要抽鞭子,就抽我吧,他是陪我來的。”
康薩驚詫,他問道:“怎麼又鑽出來一個?”他打量央宗,問管家:“還穿著小姐的衣服,家裏怎麼來了這麼多不幹不淨的人?”
“爸啦,她是達娃央宗。”
“達娃央宗是誰?”
“就是白瑪喜歡的姑娘。”
康薩頓時火冒三丈,他大聲地質問:“啊?……她是人是鬼,你從哪兒弄來的?”
“她死裏逃生,我收留了她。”梅朵衝管家說:“放了,放了。”
管家讓家奴收手,塔巴已經挨了六七鞭子,疼得爬不起來,央宗撲了過去。
康薩感到奇怪,問梅朵:“閨女,白瑪就是因為這個姑娘……”
“爸啦,你別問那麼多了,我已經想好了,你讓管家去德勒府悔婚。”
“悔婚?德勒家的聘禮都過府了,這可不是玩笑……你不是喜歡那小子嗎?”
“我沒說過不喜歡啊,但我還是要悔婚。”
“越說我越糊塗了,外頭我剛捋順了,家裏又攪亂了。”
“我想成全他們倆。”
康薩簡直哭笑不得,他語重心長地說:“我們家出了慈祥度母。閨女,糌粑酥油可以送人,奴仆莊園也可以送人,這世界上就兩樣東西不能送人,一是男人心上的女人,二是女人心上的男人。”
“我已經決定了,這事兒,不能聽你的。”梅朵說完,轉身去找央宗了。
康薩望著女兒和央宗,兩人親如姐妹,他臉上掠過一絲狡黠。
女仆正在德吉臥室裏收拾主人的衣物、首飾等用品,她們打包袱,裝箱子……
德吉站在床邊,整理紮西的書籍,她拿過那塊雙麵佛的石片,心裏不免難過。紮西從外麵進來,他見狀說道:“拾掇東西急什麼,不是過幾天才走嗎。”
“你看看還有什麼要帶走的,拾掇拾掇。”德吉情緒低落地說。
紮西見她難過,便嚷嚷著說:“我們不走了,不走了,去哪兒啊?我們是德勒府的主子,我們哪兒都不去!”
“嚷嚷什麼,房契都給人家了,我們算什麼主子。”
“房契不就是張紙嗎,再寫一張不就得了。”
“你中邪啦,淨說渾話。”
“房契給了帕甲,是為了救多吉林活佛,現在活佛已經回山上了,這房子不是還在我們手裏嗎,為什麼要騰給他呢?他可以巧取豪奪耍無賴,我們為什麼要當正人君子?”紮西強詞奪理地說。
“你就別惹麻煩了。”德吉把雙麵佛遞給紮西說,“佛可以有兩麵,人也可以有兩麵。富貴日子過夠了,也過過清貧的日子,沒什麼不好。再說,你阿爸阿媽也老了,我們去陪陪他們,挺好!”
“德吉,我知道你心裏舍不下,我們暫時離開拉薩,等過了風口浪尖,我一定把房子贖回來,這院子還是我們的德勒府。”紮西安慰她說。
“你就別逞強了。”
“不是逞強,我起誓,說到做到,你等著瞧吧。”
剛珠從外麵跑進來,他說道:“老爺、太太……康薩老爺帶著管家來了。”
德吉聞聽心裏不踏實,她嘟囔著:“這個時候,他來幹什麼?”
紮西他們趕緊下樓去了客廳。康薩慢條斯理地吹茶,飲茶,將茶碗放在藏桌上,他抬起眼來,看著他們。紮西和德吉不知其來意,顯得有些不安。
康薩問道:“我們兩家的親事緩的時候可不短了,德勒老爺和太太有什麼打算啊?”
紮西和德吉有些意外,德吉說:“康薩老爺,當初……”
“不提當初,隻說現在。”
“與噶倫府結親,我們實在有些不自量力。事到如今,我們更不敢委屈了貴府的小姐。”紮西說。
“德勒老爺的意思是……退婚?”
“此事還是請康薩老爺拿主意,我和德吉尊從。”
“我拿主意?好,那我就拿主意!你們的聘禮也下了,我們兩家擇日結親!你們意下如何?”
紮西和德吉非常意外,他們麵麵相覷。
康薩狡詐地說:“德勒府的處境我清楚,你和我結了親家,對府上也是一種保護。”
“感謝康薩老爺的美意,可是,畢竟是兩個孩子的終身大事,還是把白瑪喚來,聽聽他的意思。白瑪也很久沒見梅朵小姐了……”德吉說道。
“你們搞錯了,我要嫁的閨女,不是梅朵,是達娃央宗。”
“這是怎麼回事兒?”紮西奇怪地問。
“央宗是個好姑娘,她的身世我也了解了,我認她做了幹閨女。康薩府要按自家女兒的禮數把她嫁過來,讓白瑪那小子遂了願。”
康薩嘴上虛情假意地這麼說,可心裏卻另外打著小算盤,利用婚約與德勒府結盟已經毫無意義了,他們離破敗隻有一步之遙。這種時候,提出悔婚,實在理虧,會被人譏笑落井下石。現在,把達娃央宗嫁過來,真是兩全其美,自己做了個順水人情。
“康薩老爺,等我們請活佛卜卦擇定吉日,就去府上接親。”德吉開心地說。
“那我就等你們的消息,等日子定了,就可以發喜帖了。”
“康薩噶倫,有一件事兒還得跟您說到了,要不然,有些失禮。”紮西說。
“請講。”
“您也知道,在下是奴仆出身,老家在羊措雍湖邊的曲水莊園。白瑪接親以後,他就帶著達娃央宗回我的故鄉去。”
“你們要離開拉薩?”
“這個宅子已經不屬於我們了,它有了新主人。”
“我隻聽說接出多吉林活佛費了不少周折,敢情是用這個宅子換的?它落到誰的手裏啦?”
紮西淡然地說:“落在誰手裏都一樣,誰住都是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