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勒躺在地上,口中喃喃自語:“你看到了吧,紮西頓珠,把全西藏所有的酥油都給你,也不會打碎一塊石頭,做人還是現實點兒吧!你發願普度眾生,你請願君主立憲,你信奉三民主義,你要做的都是了不起的事兒,可你做成一件了嗎?你沒有權柄,你沒有槍炮,神佛就沒站在你一邊,你的那些幻想,隻落得個灰飛煙滅!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卑鄙,可我實際,我要保全我的家族,讓我家族的榮耀在雪域高原之上永生不滅。”
伴著不斷落入寺院中的炮彈,院門外擁來大批藏兵,他們邊開槍邊衝了進來。喇嘛們從大殿,從僧院各處也不斷衝出來,他們手裏拎著棍棒,端著老槍,操起石頭、鐵鑰匙、木碗前來阻擋藏兵。藏兵衝著他們開槍,喇嘛們不斷地倒下,卻前赴後繼。
占堆從大殿裏跑出來,他嚇蒙了,怒吼著:“瘋了,都瘋了,二弟他們在幹什麼?”他看見不斷擁進的藏兵,繼續呼喊著:“都給我住手!都住手……,不許開槍……我是雍丹老爺……這是佛教聖地,都給我出去……”
一顆子彈飛過來,打中了占堆,他捂著胸口跪在了地上。占堆十分驚異,藏兵怎麼敢向自己開槍呢?他嘴裏開始吐血,斷斷續續地說:“二弟……你騙了我!你們這些……滅佛的朗達瑪……”還沒等他說完,一名藏兵撲過來,一刀將他捅死。占堆翻身倒下,他睜著眼睛,死不瞑目。
寺院裏一片慘相。又是一聲炮響,僧房被炸起火,院子內外冒起了黑煙,煙霧彌漫開來,籠罩著整個寺院。
喇嘛們且戰且退,紛紛進入大殿,朝後麵跑去。進入經堂的藏兵們,開始搶東西,他們把小金佛、金碗、法器、經書拿起就走,還有人把懸在大殿上空的簾幔拉下來,簾幔落地,他們便把搶來的金燈、銀燈往幔布上扔。兩名藏兵從佛像後麵抬出一隻大箱子,其他藏兵見狀,一擁而上,箱子摔在地上,金條、銀圓撒了一地。
已經無人看管的紮西,隨著擁來的藏兵,進了熱振寺的院門,眼前的一切使他驚呆了。藏兵不斷從經堂裏出來,他們扛著卡墊,搬著雕花藏桌,抱著茶壺、火盆,還有人在拆經堂的雕花木門、彩繪門窗……還有,幾名藏兵正把一顆割下來的人頭掛在旗杆上,這是熱振馬倌凱珠的腦袋。樓頂的藏兵拆下寶幢,扔了下來,經堂裏開始往外冒黑煙,他們把佛殿點著了。
格勒此時正抱著占堆的屍體,號叫著:“大哥……是我害了你……熱振寺可惡的喇嘛,我要讓他們償命……”
一名藏軍官麵帶勝利的微笑,站在台階上,他叉開兩腿,衝著已經死去的喇嘛撒尿。透過他的兩腿之間,可以看到劫掠仍在繼續,藏兵們扛著成匹的毛料、綢緞,從經堂前跑過。紮西試圖從藏兵手中搶下東西,但被人一把推倒在地,紮西絕望無力,哭號無聲。這座建於宋仁宗嘉佑年間的寺院,是紮西青年時期學經的地方。此時,古刹就在他的眼前被摧毀了。幾百名藏軍官兵將熱振寺及其所屬村莊洗劫一空,暴行整整持續了兩天。他們把不計其數的佛像、唐卡、法器、整箱的金條銀圓、幾萬藏克的糌粑湖鹽,甚至雕花的房梁柱子和彩繪的門窗都拆卸下來,整整裝了一千多馱,這些財物隨著被逮捕的熱振活佛和反抗的喇嘛一起押送拉薩。後來,這些財物在八廓街被廉價地拍賣了。
熱振河岸邊霧靄陰沉,灘塗和河麵上滿地的喇嘛、屬民的屍體,殷紅的血水與絳紅的袈裟連成了一片。娜珍騎馬匆匆趕來,看到眼前如此慘狀,她驚呆,發瘋地大叫:“白瑪……白瑪多吉……老爺……德勒老爺……你們在哪兒……”
娜珍叫了一會兒,開始扒拉屍體找人,在屍體中竟認出一個死者,她跌坐在地上,開始大聲地號叫著:“啊……,多傑堪布……是我作的孽,是我作的孽……”
白瑪出現在她身後,他驚詫地問:“阿媽啦,你怎麼在這兒?”
娜珍趕緊轉過身,她看到白瑪,驚喜地說:“白瑪,我的兒子,你還活著。我的兒子……”
白瑪蹲下來抱住她的肩膀,娜珍一把將他推開,驚恐地說:“都是我造的孽,我把你的密信給攔下了,你要懲罰就懲罰我吧。”
“阿媽啦,你在說什麼?”
“佛菩薩應該懲罰我,你爸啦如果早來報信,就不會死這麼多人,都是我造的孽,這都是我的罪孽啊。”
“阿媽啦,不能怪你,我們回家吧,我帶你回家。”白瑪說著去扶娜珍。
娜珍推開他說:“你別逼我了,我的神識被魔鬼帶走了,我沒臉再回德勒府了。你走開,走開!”她起身朝前跑去。結果,被地上的屍體絆倒了。
“阿媽啦。”白瑪追了上去。
娜珍從地上爬起來,順手撿到一杆槍,她指著白瑪說道:“你再逼我,我就死給你看。”
白瑪站在那裏不敢動了,他勸說道:“阿媽啦,你為什麼要這樣啊?不管發生了什麼,不管你做了什麼,你都是我的阿媽啦,你一定要跟我回拉薩,回家啊。”
白瑪向前走了幾步,娜珍淚流滿麵,用槍指著他說:“你別過來,別過來!”
白瑪依然朝前走,娜珍掄起的槍托重重地打在白瑪的腦袋上,白瑪隻覺得頭昏眼花,倒下了。不知過了多久,白瑪的耳邊嗡嗡地響起來,漸漸地蘇醒了。他暈頭暈腦地站起來,四下張望,灘塗上一片肅殺淒涼,早已沒了娜珍的影子。
格勒帶著管家、仆人用門板抬著占堆的屍體進了雍丹府的院子,卓嘎瘋了一般從主樓衝出來,她撲到占堆的屍體前,掀開他身上的綢緞,露出了占堆的臉。卓嘎大聲地號叫著:“占堆,大老爺……大老爺……”格勒也痛苦萬分,他的淚水流了下來。卓嘎哭了一會兒,她轉身逼視著格勒,質問:“占堆怎麼死啦?是怎麼死的?”
“那些可惡的喇嘛,不分青紅皂白……把大哥……打死了。”格勒沉重地說。
“你騙人……我都聽說了,你們去抓熱振活佛,你利用了占堆,他是被你害死的!”
“卓嘎,我沒想到會這樣……”
“走的時候你怎麼說的,我不讓他去,你偏讓他去。你還我的占堆,還我的大老爺……”卓嘎瘋了似的撕扯格勒。
格勒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任由她撕扯著。他淚流滿麵地說:“卓嘎,你罵吧,你想怎麼罵就罵吧,我不是人,我害了大哥。”
“他是你大哥啊,你怎麼能讓他去送死啊,都是你害的……”卓嘎邊哭邊打格勒,突然她昏厥了過去。
格勒抱住她,大聲地呼喚著:“卓嘎……,卓嘎……,卓嘎,你醒醒……”
管家和仆人都嚇壞了,趕緊圍了上來,大家正準備幫格勒抱起卓嘎,突然遠方傳來接連不斷的炮聲,震耳欲聾,眾人都被震住,停下手腳,驚恐地向北方張望。
紮西和德吉在德勒府也聽到了炮聲,還不時夾雜著槍聲,他們驚恐地愣住了。紮西意識到事態嚴重,問到:“什麼方向?”
“北郊大寺。”德吉仔細辨別地說。
“一定是北郊大寺,出事兒啦……”紮西說著,就朝外跑。
“你去哪兒?”德吉拉住他問。
“藏兵又去攻打北郊大寺了。”紮西甩開德吉說。
德吉又追了上去,拉住他說:“你別去,別去了。”
剛珠見德吉拉不住紮西,他撲上去抱住了紮西的腿,央求:“老爺,你不能去啊……”
“炮聲是從北郊大寺傳來的,藏軍在攻打北郊大寺,你們讓我走,放開我!放開我……”紮西大聲地吼道。
德吉和剛珠死死地拽著他,紮西奮力掙紮,但無濟於事。
又一輪殘酷的屠殺開始了,紮西徹底絕望了。北郊大寺和多吉林寺的喇嘛為營救熱振活佛,與噶廈軍隊展開激戰。達劄攝政王調集大批藏軍圍攻多吉林寺,炮轟北郊大寺,共殺死三百多名喇嘛。一時間,那座神聖的寺院成了世間地獄。
藏兵把俘虜的喇嘛用繩子串成一串,驅趕著在街上示眾。街道兩旁滿是圍觀的人,屋頂上、石牆上也都是人,他們或指指點點,或麻木地張望。
紮西、德吉、白瑪、剛珠也站在德勒府的屋頂上看著街道上被押解的喇嘛。德吉氣憤地說:“喇嘛是佛菩薩的化身,是雪域高原最受尊敬的人,平常時,用手指一下他們都是不敬,要受到懲罰,現在怎麼成了這個樣子。不但大開殺戒,還把喇嘛們像牛馬一樣拉出來示眾……”
紮西表情凝重,白瑪看不下去,抱頭蹲在了地上。
德吉見紮西難過,她說道:“我們回去吧,老爺,回去吧。”
紮西不情願,但還是被德吉拉走。他邊走邊扭頭張望,忽然他看見了戴著手銬鏈子和支棍腳鐐的多吉林活佛,老活佛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他步履沉重而緩慢,藏兵對他推推搡搡。紮西衝回房簷邊,大聲地叫著:“是活佛,多吉林活佛……”
德吉也看到街道上的多吉林活佛,她驚詫地說:“天哪,連老活佛都抓來了。”
多吉林活佛一臉平靜,毫不在乎,他仰頭看到屋頂上的紮西,臉上掠過一絲笑容。紮西兩腿發軟,漸漸地跪了下去,他哀傷地說:“活佛……,活佛啊……”他突然起身,衝院子裏喊道:“府上所有的男人,把刀槍、棍棒、所有能操的家夥,都給我操起來!”說完,他轉身朝樓梯跑去。
白瑪追上來,一把拉住他,問道:“爸啦,你幹什麼?”
“去把多吉林活佛給我搶回來,搶到府上來。”紮西吼道。
“老爺,樓下滿是藏兵,寡不敵眾啊……”德吉勸說著。
“爸啦,這樣硬來肯定不行!”
“和他們拚了,這些踐踏三寶的畜生,他們連八十多歲的老活佛都不放過!連畜生都不如啊!”
“爸啦,你要冷靜啊。”
“多吉林活佛是我的上師,也是你的上師,他把我養大,也把你養大,他是我們今生的恩人!走,讓開!跟我下去!”
白瑪躥到樓梯口,他死死地攔在那裏,雙手緊緊地扣住門框,不讓他下去。紮西兩眼冒火,命令道:“你給我閃開,閃開!”
白瑪絲毫不動搖,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就是不讓開。紮西惱羞成怒,張口咬住白瑪的胳膊,白瑪忍著疼痛,依然緊緊地抓著門框,就是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