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宗順利地落到了地麵,她撿起包袱,朝大路口的方向跑去。
小普次看傻了眼,低聲地問:“舅舅,跑出來一個,怎麼辦?”
帕甲仔細察看,最後說:“是達娃央宗。”
“半夜三更的,有門不走爬窗戶。”
“你跟上去,要做得幹淨!”帕甲掏出手槍遞給小普次說。
小普次答應著,追央宗而去。央宗對身後的小普次毫無察覺,她背著包袱一路小跑,一轉彎拐進胡同,不見了。小普次抄近路,從另一個胡同口鑽出來,央宗就在他前麵,小普次追了上去。
帕甲一聲口哨,黑暗處鑽出四個人來,他們是外鄉人的打扮,領頭的是貢布。貢布是一個無惡不作的馬匪,他帶來的三個人各個凶蠻粗野,其中兩人手裏各拎著一隻煤油桶靠了過來。帕甲對貢布交代說:“就是這個院子,幹完了你們就趕緊出城。”
四個人紛紛點頭,開始行動。貢布帶人進了院子,仔細觀察,他見夥計們有的在馬棚、有的在場屋都已經睡著了,便衝身後招了招手。一個凶蠻人端著一隻木盒子走上前,他打開盒蓋,裏麵是已經點燃的六塊塔香,煙氣繚繞。他們把塔香朝夥計們睡覺的地方扔去,塔香紛紛落地,繼續悄無聲息地燃著,翠煙四起。
白瑪趁大家都熟睡著,偷偷地從主樓出來,溜進了馬廄。他從草堆底下扒出一個褡子,搭在馬背上,見左右無人,便開始解馬韁繩。突然,他身後有人說道:“你走得了嗎?”
白瑪嚇了一跳,趕緊回頭張望。原來是紮西,白瑪愣在那裏。
紮西指著馬廄外說:“院門已經上了鎖,你出得去嗎?你阿媽早有防備,她從管家那兒收走了鑰匙,親自鎖了院門。”
白瑪焦急地低聲央求著:“阿爸,這門親事不是您的主張,是我阿媽拿我和康薩噶倫做了交易,我不喜歡梅朵小姐,爸啦,您救救我……”
紮西沒理他,轉身走了,白瑪傻在那裏。紮西走出幾步,見白瑪沒跟上,回頭問道:“你還傻愣著幹什麼?”
白瑪明白了,趕緊跟了上去,他隨紮西來到院牆下,紮西俯身下去說:“幫我一把。”白瑪上前,和他一起抬出一根獨木梯,立在了院牆上。
“你走吧,翻牆出去。我知道,你一定是跟那姑娘約好了。”紮西說道。
“爸啦……”
“你們能去哪兒呢?”
“我們三更之後在拉薩河邊見麵,然後朝東走,走川藏商道,去西康省。那邊是劉文輝的地盤,是康薩噶倫管不到的地方。達劄活佛也鞭長莫及。”
“我猜也是,你一定是去那姑娘的老家。”紮西說著,拿出一封信,遞給白瑪叮囑道:“德勒府在雅安那邊有商號,你如果需要幫助,就把這封信交給商號的丹增掌櫃,他會安排好你的生活。”
“爸啦,我……”白瑪一時不知所措。
“牆外麵我給你備了一匹馬,路上的花銷都在皮褡子裏……上梯子吧。”
白瑪抬腳上了梯子,馬上又下來,他感激地跪在紮西麵前,準備磕頭。紮西把他扶起來,催促說:“快走吧,等你阿媽發現了就走不成了。”白瑪隻好起身,上了梯子,翻牆而過。
他落地以後,看見了紮西給自己準備的馬,馬背上馱著皮褡子。白瑪牽馬就走,走出不遠,他停下腳步,回頭衝著家裏深深磕了一個頭,等他仰起臉時,已是淚流滿麵。白瑪起身,飛身上馬,策馬而逝。
紮西在牆內扶著梯子,聽見馬蹄聲漸行漸遠,心生鬱悶。他在心中對白瑪有深深的歉疚,畢竟這門親事是自己應下的。他很清楚,由於他的草率,害了白瑪和達娃央宗,也害了梅朵小姐。現在的問題是,白瑪走了,自己跟康薩老爺怎麼交代?去賠禮,去道歉,就是去磕頭作揖,我也一個人擔著了。
央宗匆匆地朝拉薩河邊跑來,她看前麵就是瑪尼堆了,才放慢腳步左顧右盼,壓低聲音喊道:“白瑪……,你在哪兒?白瑪……,我來了……白瑪……”
一條黑影躲到了瑪尼堆後,是小普次。他探出頭來盯著央宗,又左右觀察環境,見四下無人,放心了。
“白瑪……你在哪兒?”央宗繼續叫著。
小普次站出身來,也低聲地喊道:“唉,我在這兒。”
央宗聞聽,跑了過來。兩個人一照麵,她愣住了,問道:“你是誰?”
“我是你白瑪哥啊。”小普次見她長得漂亮,起了歹心,他撲過去撕扯央宗的衣服,兩個人廝打起來,滾作一團。央宗抓起河灘上的石頭砸向小普次的腦袋,小普次抱頭倒地,央宗起身撒腿就跑,小普次捂著腦袋爬起來,蒙頭蒙腦地追她,央宗跑得更快了,小普次掏出手槍,對準她開了一槍。央宗應聲倒下,她爬起來,又朝前跑了幾步,撲通掉進了河裏,拉薩河裏的央宗隨水流漂蕩。
白瑪急匆匆地朝瑪尼堆狂奔而來,他聽到槍響,趕緊勒住馬韁側耳傾聽。
小普次在岸邊追著,他突然聽到遠處傳來馬蹄聲,停住腳步回頭察看,見是白瑪急馳而來,他趕緊弓著腰,拎著槍朝另一方向跑了。
白瑪趕到瑪尼堆旁,他四下張望,小聲地叫著:“央宗……,央宗……”他見四周沒有任何人影和動靜,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經是夜裏十二點半了。
他跳下馬,來到瑪尼堆前,等待著。白瑪四下張望,夜色中的拉薩河隻有水光的影子。
小普次跑回老宅院找帕甲,帕甲帶他去了自己的一個舊相好家裏,小普次趁他們親熱之機,打死了那個女人。然後,借著月色把她扛到了央宗家的老宅院。
貢布在碉樓的陰影裏躥出來,接應他們把女人扛進了碉樓。兩名凶蠻人拎著煤油,也尾隨而上。
白瑪還在河邊左顧右盼,突然他發現拉薩城裏火光冉冉。白瑪皺起眉頭,琢磨著,他警覺起來,那不是外廓東北方向嗎,老爹和央宗租住的老宅子就在那兒,央宗遲遲沒有出現,一定是出事兒了。他大叫一聲,不好,飛身上馬,朝拉薩城裏跑去。
等白瑪跑到老宅院的時候,碉樓火勢正旺,窗戶、門洞裏往外躥著火舌,已經是一片火海,濃煙滾滾。騾子、馬、人聲嘈雜,亂哄哄的,鄰居、喇嘛和五六名警察、誌奎和腳夫們正在滅火。
白瑪衝過去,大叫:“老爹……,央宗……”他一眼看到誌奎,抓過他問道:“老爹和央宗呢?”
誌奎哭哭嘰嘰地說:“我睡得沉,等我醒來的時候,大火已經封門了,老爺和小姐……都沒出來……”
白瑪聞聽,就往火海裏麵衝。
“少爺,你不能進啊,都燒成這樣了……你不能進,不能進哪……”誌奎攔住他說。
警察也紛紛過來攔著白瑪,白瑪不依,拚命往裏麵掙,他喊著:“央宗在哪兒?老爹在哪兒?我要去救他們……”
這時,碉樓屋頂燒落了架,轟的一聲倒下,火光四濺。白瑪歇斯底裏地大叫:“達娃央宗……,老爹……,讓我進去……”
警察、喇嘛和誌奎拉不住他,最後隻好把他架起來,連抬帶拖地把他弄走了。白瑪痛苦地在眾人的臂膀之上,半空之中掙紮著。
達娃央宗並沒有被槍打死,她順著河流漂了很久,在天亮的時候,艱難地攀上了河岸。央宗腿上受了傷,褲子上全是血,她趴在岸邊,不斷地咳嗽著。
她聽到林子裏傳來“當當當”刻石頭的聲音,於是忍著巨痛爬起來,身上的包袱不停地滴著水,她顧不上那麼多,跌跌撞撞地朝林子奔去。
石匠塔巴正在石壁的度母像下刻經文,他手法稔熟,動作優美。央宗跌跌撞撞地過來,她一陣暈眩跌倒在地,撞翻了石匠的茶壺,發出一陣響聲。塔巴聞聽扭頭望去,見有人暈倒,他趕緊放下手裏的活兒跑了過去。
塔巴來到央宗麵前,見她渾身濕漉漉的昏死在地上,連忙叫道:“姑娘,姑娘……”
央宗毫無反應。塔巴隻好把她抱進了殘破的窩棚邊,靠在草堆上,他見央宗冷得發抖,趕緊解下她身上的包袱,放到一邊,拿過一塊破氆氌給她蓋上。這時,塔巴才認認真真地端詳她,他驚奇地發現,這姑娘竟和自己刻的度母一樣美麗,他看了看央宗,又看了看石壁上的度母像。
央宗發著高燒,半昏半醒,不時地打著冷戰。塔巴見狀,提著犛牛口袋朝山上跑去。不多時,他氣喘籲籲地跑回來,找了一塊幹淨的石頭,把采回來的草藥放在上麵,用石頭快速地搗著。
他拿著搗好的草藥走到央宗身邊,把她的裙子掀開,往腿上的槍傷處敷藥。央宗疼得一激靈,醒了。
塔巴見她醒了,如釋重負地說:“姑娘,你醒了。”
央宗驚恐地望著他,沒有力氣說話。
塔巴解釋說:“有點兒疼,忍著點兒!這草藥很靈,在附近山上采的,野獸咬了,刀傷槍傷,它都能治。”
央宗點了點頭,咬著牙挺著。
“姑娘,你是哪兒的,叫什麼啊?”
央宗依然不說話,閉上眼睛。
“這是槍傷,一定是遇見了仇家,像度母一樣漂亮的姑娘,是不會作惡的……我去給你弄點兒吃的。”塔巴說著,把央宗的裙子輕輕地蓋上,起身離開了。
老宅院已經變成了一片廢墟,沒有燃盡的殘垣依然冒著青煙,宅院外來了很多圍觀的人。紮西、德吉、娜珍、剛珠帶著仆人匆匆地趕來了。剛珠上前吆喝著:“讓開,讓開。德勒老爺來了,讓開!”
圍觀的人群或懼怕或恭敬,馬上閃出一條路來,恰好露出兩名警察也從裏往外清人開路。兩個背屍人各背著一個犛牛袋子出來,袋子裏不斷地滴出油水,誌奎跟在後麵痛哭流涕。
帕甲則用袖筒捂著鼻子,站在不遠處。他見紮西來了,迎了上來,虛情假意地說:“德勒老爺、太太,您怎麼來這兒啊?煞氣太重,髒了您的眼。”
紮西看著背屍人背上的犛牛口袋,問道:“死了兩個人……”
“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已經燒得麵目全非,應該是這家的父女倆。”
“帕甲大人,我聽說這是一家康巴馱隊的住處?”
“是啊。租的房子,才住進來沒多久。”
娜珍看著眼前情景,心情難過,她與帕甲四目相對,眼神迷離驚恐,帕甲馬上避開了她的目光。
德吉急切地問:“他們家有個姑娘叫達娃央宗?”
“裝在犛牛口袋裏的就是,見過的人都說她是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不知怎麼惹怒了火神,半夜裏燒得慘哪。”帕甲假惺惺地說。
娜珍聽著緊張,突然一陣惡心,她趕緊避開眾人,閃身走了。她來到廢墟的土牆後麵大嘔不止。
白瑪目光呆滯地倚在土牆深處的一角,他坐在七零八落的過火磚木之中,手裏拿著一截燒得半焦的漢笛。
娜珍吐完了,一抬頭發現了他,她驚詫地問:“白瑪,你怎麼在這兒?”
白瑪沒反應。
娜珍跑過來問道:“你手裏拿著什麼啊?”她伸手去奪。
白瑪把漢笛緊緊地摟在懷裏,用陌生的眼光看著她。
“白瑪,你怎麼這樣看阿媽啊。白瑪……中邪啦?白瑪……”娜珍害怕地說。
紮西、德吉也趕了過來,他們看到白瑪,心中明白了。
德吉哭著說:“這是誰造的孽啊。”
紮西走過去,蹲下來抱住了白瑪。白瑪啜泣起來,紮西傷心落淚。
誌奎的哭聲傳來:“我怎麼睡得那麼死呢,我要早醒一會兒,也能把老爺和小姐救出來啊……”
紮西聞聽,起身奔了過去,他一把抓住誌奎問道:“火是什麼時候燒起來的?”
“不知道啊。我睡覺輕,平時有點兒動靜就醒,今天不知是怎麼啦,頭沉得厲害,睡死過去了。”
兩名夥計扶著誌奎離開了。紮西望著他的背影,痛苦地直搖頭,他一轉身,發現背後的屋子裏有人躺在地上。紮西警覺,快步走了進去。
兩名年輕的夥計躺在地上的藏被裏,打著呼嚕,睡著。紮西推了推他們,夥計竟然沒醒。突然他聞到一股什麼味道,於是四下打量,最後在腳下發現了塔香灰,雪白的一小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