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甲收到了昌都老家來的電報,他的阿爸去世了,他手捧電報,一臉凝重。小普次在邊上催促著:“舅舅,我們還是回昌都吧,現在走,還能趕上給姥爺祭三七……”
帕甲的眼淚流下來,他衝小普次擺了擺手。
“我們走不走啊?您不回去,誰為姥爺辦法事超度往生啊?”
帕甲隻是流淚,不言語。
“舅舅,你倒是說話啊。”
帕甲抑製著自己的情緒,拿過一個錢口袋扔給小普次說:“你去郵電所回一封電報,再彙些錢回家。讓他們把我阿爸的喪事辦得體體麵麵,多請喇嘛念經,超度我阿爸早日轉世。”
小普次望著他,站著不動。
“快去!”帕甲吼道。
小普次隻好拿起錢口袋走了。
帕甲心裏難過極了,他想大聲地號哭,又覺得不是地方,起身出了房間。
他來到院子裏,心情糟糕透了,有些轉向,最後他確定了東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說:“阿爸,我沒臉回去送您啊。來聖城十餘年了,我每天早晨起來都想念您,離開昌都的時候,您叮囑我,咬緊牙關,一定要在噶廈謀得一官半職,光宗耀祖。阿爸,您知道嗎,像我這樣小戶人家出身,想成為人上人,比登天成佛還難……”帕甲揚起臉,抑製著眼淚,發狠地說:“現在機會來了,最關鍵的時刻啊,阿爸,我不能回去超度您的亡靈,您在九天之上看著吧,我要脫胎換骨,成為雪域高原上的貴族,是大貴族,我還要當噶倫,要富甲一方,將來讓大皇帝封我為劄薩,封我台吉為,封我為公爵……”
娜珍出現在院外不遠的胡同裏,她躲躲閃閃地朝院門前走來。央宗牽著馬,東尋西找,左顧右盼。突然,她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竟然是娜珍。隻見她走到一戶人家門前,停下腳步,四下張望。央宗見狀,趕緊躲進角落裏。
娜珍見街道上無人,進了院子。央宗探出頭來,看她鬼鬼祟祟的,感到奇怪,跟蹤了過去。
娜珍進了院子,她見帕甲跪在地上,便奇怪地問:“帕甲,你幹什麼呢?”
帕甲背對著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痕,站了起來。
娜珍見他兩眼通紅,急切地問:“出了什麼大事兒?”
“你聽,布達拉宮那邊法號響了。”帕甲掩飾地說。
娜珍側耳傾聽,這時才聽見遠處的布達拉宮傳來做大型佛事的音樂,低沉而神秘。
帕甲繼續說道:“十四世佛爺已經到了學經的年齡,今天兩位經師為佛爺行無量壽佛和馬頭金剛的灌頂儀式。我在這裏默念心咒,祈求佛體安康,學業精進,造福我雪域百姓。”
“我都快氣死了,你還有心思為小達賴祈福,咱哪管得著他的事兒啊。”
“白瑪回來啦?”
“可不是嘛,昨天他剛回府就出了岔子,我這心裏都蹦不成個了。”
帕甲把娜珍拉到懷裏,一邊在她的胸口不停地胡擼著,一邊說:“我給你順順,順順。你慢慢說,別著急,咱肚子裏還有孩子呢。”
“也不知怎麼鬧的,又蹦出一個康巴丫頭跟白瑪好上了,我們和康薩家的婚事恐怕要悔了。”
帕甲大驚,不安地問:“怎麼會這樣?”他一抬頭,竟看到央宗的腦袋出現在牆頭,帕甲大叫:“誰?”
娜珍扭頭觀看,她大叫了一聲:“就是她!這丫頭……是人是鬼啊。”
央宗腦袋一縮,不見了。她本來站在馬鞍上往院牆裏窺視,被帕甲一吆喝,嚇得趕緊跳下來,騎馬揚鞭而逃。
帕甲把娜珍從懷裏推開,快步追到門口,央宗已經跑遠了。帕甲悻悻地說:“壞了,她咬了你的尾巴,跟過來的!”
“那可怎麼辦?她看見我們倆在一起啦。”
“讓她看見還不怕,要是讓你兒子知道了,那才是大麻煩……等紮西和德吉明白過來,我們碗裏的酥油可就喝不進嘴啦……”
“你快拿個主意,別誤了正事兒啊。”
“那個康巴姑娘我認識,我知道她住哪兒。娜珍,你趕緊回家,要不動聲色,下麵的事情,我來解決。”
央宗騎馬一路飛奔,她邊跑邊緊張地回頭張望,見帕甲並沒有追過來,她鬆了一口氣。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竟然跑進了一條死胡同,她趕緊勒住了馬韁繩。突然,有人攔住了她的退路,兩條腿站在胡同口,將她堵在了裏麵。
央宗聽到身後有動靜,她很緊張,隻好下馬準備迎戰。身後的腳步聲漸近,她伸手把腰刀抽出來,猛地轉身刺了出去。
來人竟是白瑪,他險些被央宗的刀刺中。央宗一見是白瑪,驚喜地說:“是你啊?你跑哪兒去了,我到處找你。”
“央宗,你怎麼這麼緊張?”白瑪奇怪地問。
“啊……剛才……我剛才撞見……”央宗驚魂未定地說。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我撞見你阿媽了。”
“你去了德勒府?”
“啊,去了。”
“你都知道啦?”
“我看見了,你阿媽讓你娶那個貴族小姐。”
“我不會娶她。央宗,除了你,我這輩子誰都不娶。你不用擔心,我就是跟你遠走天涯,也不會聽從他們的安排。”
帕甲從路口閃身出來,他躲到暗處,遠遠地窺視著白瑪和央宗的動靜。
傍晚時分白瑪回了德勒府。客廳裏的汽燈發出吱吱的響聲,燈光之下德勒全家正在吃飯,紮西、德吉、娜珍喝茶,吃茶點,姿態優雅。隻有白瑪狼吞虎咽,發出稀裏呼嚕的聲音。
娜珍見狀,忍無可忍,她開腔了:“吃沒吃相,哪像個貴族家的少爺。”
白瑪不理她,依然大口地吃著,他餓極了。
紮西靜靜地吹茶,喝茶,暗自觀察白瑪。
德吉看白瑪麵前的東西吃光了,吩咐剛珠說:“給少爺再添些肉腸。”
剛珠揮了揮手,仆人們給白瑪端上來一盤子肉腸、奶茶等。
白瑪終於吃飽了,他一抹嘴說:“真好吃,真香。”他起身端起肉腸要走。
“別跟餓死鬼似的,去亞東這幾年,連自己的身份都忘到那山溝子裏啦。”娜珍不滿地說。
“我帶回去當消夜。”白瑪說。
“愛吃,就帶回去吧。這幾天又趕路又折騰,就沒像樣吃頓飯。剛珠,給少爺備好消夜的茶點,送到房間去。”德吉說道。
“謝謝阿媽啦,我困了,去睡覺了。”白瑪說完,端著肉腸走了。
娜珍發現白瑪神情不對,她扭頭問紮西:“突然又能吃,又能喝,怎麼怪怪的,是不是有事兒?”
紮西沒言語,低頭喝茶,隻想不說。
央宗回家以後,就在房間裏忙乎開了,她把幾件衣服、風雪鏡裝進包袱裏。老爹從門口路過,覺得她行為異常,走了進來。央宗也不瞞他,開門見山地說:“老爹,你去哪兒啦?快,快,拾掇東西,我們走。”
“太陽都下山了,黑燈瞎火的,你走哪兒去?”老爹疑惑地問。
“我跟白瑪約好了,今晚在拉薩河邊的瑪尼堆見麵,我們一起遠走高飛。”
“幹什麼?你們倆個……要私奔嗎?”
“不是私奔!白瑪要去我的家鄉玩一圈,學學康定情歌的小調兒。”央宗說著,從床頭拿過白瑪的那支漢笛,放到包袱裏。
“說得那麼輕鬆。丫頭,還瞞我,我去了德勒府,都知道了。”老爹揭底說。
央宗聞聽先是吃驚,然後撒嬌地說:“老爹,德勒府給白瑪訂了一家貴族小姐,他不願意,又拗不過他父母,隻能逃婚了,我們合計好了,一起逃到西康老家去。”
“這可不行。”
“怎麼不行?等我們到了西康,你就按康巴人的習俗把我們的婚事給辦了,讓他做你女婿,跟你一起帶馱隊做生意。”
“幼稚,就憑你們那兩匹馬,能跑到西康省?丫頭,別做夢了,還沒過林芝,德勒府、康薩府的家丁就會追上你們,保不準還有噶廈政府的捕快。別忘了,西藏可是拉薩老爺們的西藏。”
“跑到哪兒算哪兒。”
“那以後呢?”
“老爹,等明年春天,馱隊再去印度辦貨,我們還回拉薩。到時候,硬柴燒成了灰燼,生水熬成了奶茶,他阿爸阿媽再吹胡子瞪眼,也晚了。”
“簡直是異想天開。丫頭,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老爹,你走不走啊?”
老爹真為難了,他語重心長地說:“央宗,年輕的小夥子多得像河灘上的石頭,你為什麼偏要盯上他呢?還讓他帶馱隊做生意,這不是胡鬧嗎,他是貴族家的少爺,哪吃得了我們的辛苦。”
“他阿爸阿媽不也帶馱隊走印度嗎?”
“兩回事兒。德勒府的馱隊有管家,有鍋頭,老爺太太隨行,那是去遊山玩水,拜廟禮佛。”
“我不管,反正我們約好了,我先走,你帶著馱隊隨後趕上來,我們在雅安會合。”
老爹一看央宗決心已定,一把抓過她的包袱,虎著臉說:“我可不能再由著你的性子來了,要闖禍的,這可是大禍!”
“老爹,你幹什麼啊?”
“你在房子裏待著吧,哪兒都別去!”老爹說著,拎起包袱頭也不回地出了門。他回手把房門關了,等央宗撲過去拉門的時候,老爹已經在外麵落了鎖。
央宗在房裏大叫著:“老爹,老爹,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老爹回到自己的屋子裏,把央宗的包袱放在桌子上歎息。夥計誌奎小心翼翼地問:“老爺,現在怎麼辦啊?”
“你也聽到了,這丫頭是鐵了心了。最可貴的是白瑪少爺,他為了我們丫頭敢逃婚,敢私奔,是條站著撒尿的漢子。”
“老爺,您到底什麼意思啊?”
“咱康巴人敢愛敢恨,央宗眼力不錯,我豁出來了。”
“老爺,您不是說……會招災惹禍嗎,您再想想。”
“想什麼想。誌奎,明天你準備一些貴重的禮物,我舍下這張老臉,登門拜府,去跟德勒老爺談談。”
“拉薩的貴族從來把我們康巴人看作是蠻荒之地的下等人,德勒府會答應嗎?況且,白瑪少爺已經訂了噶倫的女兒,老爺,這事兒您欠考慮。”
老爹猶豫了,不停地拍著央宗的包袱。
“當初小姐和白瑪少爺在亞東來往,我就擔心,沒敢說。”誌奎又說。
“白瑪要不是德勒府的少爺,我也一樣會擔心,你不早就聽說過嗎,現在的德勒老爺其實是一個農奴出身的喇嘛,入贅的,他跟那些貴族老爺不一樣。白瑪少爺從小被扔在廟裏,長到十八歲才被府上認回去,太傳奇了,所以我才沒攔著。就這樣吧,按我說的辦。”
“老爺,央宗雖不是你親生的,可您對她真好。”誌奎感動地說。
“回去睡吧,明天的太陽出來,就會有明天的指望。”
夜深了,月光透過窗欞照進央宗的房間,四周靜悄悄的,隻有街上傳來執更警察的吆喝聲:“夜至三更,清街閉戶,遊蕩不歸者……”卡墊上的央宗忽然睜開眼睛,她爬起來,走到窗前,借著月色看街頭上的情景。從窗戶裏望下去,兩名執更警察繼續吆喝著:“……一經抓獲,嚴懲不怠。”隨後,他們朝天上放了三槍,當,當,當。
央宗摸著黑走到房門前,趴在門上聽外麵的動靜,外麵靜極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她返身回來,從衣箱裏拿出一套藏袍穿在身上,又取出幾件衣服、首飾、銀圓、藏鈔,最後拿出一個洋鐵餅幹盒子,盒子上印著四十年代的上海女明星,她展開一件女式藏袍,把這些東西全部包在了裏麵。然後,輕輕地走到房門前,拉門,門被從外麵鎖上,拉不動,央宗有些著急,琢磨著。突然她靈機一動,返身回到卡墊前,站上去一伸手扯下唐卡上掛著的哈達,又把佛像前的哈達統統搜羅到一起,開始打結,係成長長的繩子。
兩名執更的警察仍在街道上巡邏,他們見帕甲和小普次迎麵走來,忙上前來行禮。帕甲問道:“今晚有異常情況嗎?”
“連長老爺,太平,出奇的太平。”警察回話說。
“去換班吧。”帕甲一揮手,警察們走了。
見他們走遠了,帕甲和小普次來到老宅院碉樓的牆下,焦急地左顧右盼。突然,一個女藏袍打成的包袱從天而降,砸在小普次的頭上。小普次剛要叫,被帕甲捂住了嘴,他們朝樓上望去,一條哈達結成的繩子從上麵飄了下來。隨後,央宗從窗戶裏爬了出來。帕甲拉著小普次躲到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