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珍也罵累了,她倚在牆邊,無限地遐想。
旺秋應該死而瞑目了,他想通過娜珍達到的兩個目的都如願以償。娜珍去搬動多吉林活佛,揭開紮西的身份,這樣就把德勒府保住了;出賣了紮西,德吉不可能容忍娜珍,娜珍依然得不到任何好處。旺秋可謂機關算盡,就等著坐收漁利了。但他沒有想到自己會被仁欽這種人唾棄,死於非命!
噶廈議事廳正式審理紮西一案,審訊紮西的是仁欽、市政長官尼瑪大人、康薩代本等七八位官員,他們坐在各自的卡墊上,盯著狼狽不堪的紮西。紮西為了不連累德勒府,稱自己不是德勒少爺。衙役在仁欽的授意下把他踢倒在地,拿著“皮巴掌”對著他的臉左右開弓,紮西的嘴被打出了血。
衙役訓斥道:“你再敢妄語,抽爛你的嘴!”
“釋迦牟尼在上,我紮西頓珠發誓,我不是德勒?其美傑布,我是一名雲遊四方的窮喇嘛。”紮西不屈服地說。
“還嘴硬!”衙役又重重地打了他一皮巴掌。
仁欽咄咄逼人地說:“我當年確實懷疑你假冒貴族,江村孜本也設堂審訊過,可最後得出的結論,你是真真切切的德勒少爺。這個案子已成鐵案,就是江村倒了,你也推不翻!”
“我與其美傑布相貌相似,因為貪戀富貴,發現德勒少爺葬身雅魯藏布江,我就假冒了他。”
“哼,次仁德吉與你同床共枕,德勒府主奴與你尊卑有序,你說自己是假冒的,誰能證明啊?”
紮西一時語塞。
多吉林活佛突然帶著兩個小喇嘛不請自來,他說道:“我能證明啊。”
大家一愣,扭頭張望。多吉林活佛在宗教界德高望重,在座的官員紛紛起身行禮,仁欽皺了皺眉頭。
尼瑪上前問道:“老活佛,何等小事兒,驚動了您的大駕?”
“我從山裏下來,緊趕慢趕沒晚吧?”多吉林走到紮西麵前看了看,問道:“這是誰給我打的,看這一嘴巴子血。”
“老活佛,您這邊坐。”尼瑪說。
“不坐了!給我來碗酥油茶,潤潤嗓子。”多吉林活佛不高興地說。
衙役趕緊奉上一碗茶,多吉林活佛不緊不慢地喝了起來。
尼瑪試探地說:“老活佛,噶廈正在審案,我帶您老先去歇息,回頭……”
“不,不,回什麼頭啊,別轟我走,我就是為這小子來的。”
仁欽想先定調子,於是說道:“老活佛,他是噶廈的重犯,德勒府的少爺其美傑布。他與您何幹啊?”
多吉林活佛看了一眼仁欽,他笑著說:“他是什麼狗屁少爺?他把你們給蒙了。”他跑到紮西麵前,問道:“小子,認識我不?”
紮西忙爬前一步,磕頭說道:“上師,弟子闖禍了。”
“聽聽,聽聽,扒了他皮,我識他骨頭。這是當年我在羊措雍湖邊做法事撿到的一個快餓死的娃子,水兔年我給他授的比丘戒。後來,他要雲遊天下佛跡,我就讓他去了,誰知道他和德勒府的女人相好了,木狗年他又把比丘戒還給了我,這是一個天大秘密,是菩薩的法旨,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講,隻留在今天。”
眾官員聞聽,先是吃驚,而後竊竊私語。
“既然是菩薩的旨意,老活佛又證實他是多吉林寺的僧伽弟子,那就讓老活佛領回去從嚴管教吧。”康薩代本說道。
“慢!這個人與江村暗地勾結,試圖推翻噶廈,就算他是多吉林寺的僧伽弟子,也要等到全部結案才能領走。”仁欽反對地說。
“不是我跑到你這兒攪和,按照西藏教規,他是我寺裏的弟子,就應該由我把他弄回去處置。你們噶廈日理萬機,就別為他勞神了。”老活佛笑嗬嗬地說。
“老活佛,不是在下駁您的麵子,這個人所犯罪責非同小可,噶廈不能輕易放人。”
“不放?不放拉倒!佛經上有句話叫自利利他,利他自利。與人善與己善,與己善與人善,慈悲為懷,寬容為本。仁欽噶倫,這可是我佛的根本,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喲。”
“老活佛,等案子審完了,我一定去山裏拜見您老,到時候,我們再談經論道。”
多吉林活佛哈哈大笑地說:“好好,好好。今天算是白跑一趟,就當我是活動活動筋骨了。”他來到紮西麵前,對他說:“你小子,是生是死,全憑自己的造化吧。走了,走了。別在這兒討人嫌,回山裏去念經嘍。”說笑之間,活佛一陣風似的離開了議事廳。
在座的官員麵麵相覷。紮西一臉狐疑,不知所措。
休會期間,仁欽和尼瑪來到了大昭寺平台上的金鹿法輪旁,仁欽憤憤不平地說:“從前我要證明這個德勒少爺是假的,他絞盡腦汁,百般抵賴。現如今,我要證明他是真的,他又哭著喊著說自己是假的,該死的,他總跟我擰著來。”
“如果噶廈的各位官員相信他是假的,我們就不能對德勒府下手了!”尼瑪說。
“都是多吉林這老東西攪局,倚老賣老,太多事兒!”
“他在佛教界德高望眾,多吉林寺又是熱振寺的屬寺,我們不能不考慮這層因素啊。”
“我倒不在乎多吉林,但他和熱振扯上了關係,有點兒麻煩。”
“熱振對我們逮捕江村一夥是什麼態度?”
“沒態度。我昨天去熱振佛邸稟告整個事件,他隻聽不問,後來,竟然打起盹來。”
“熱振不感興趣?”尼瑪奇怪地問。
“熱振管家向我透露,攝政王這些天正在修煉密宗,心遨宇宙,體虧力乏。我隻好勸他多多休養,便退了出來。”
“熱振自打來到拉薩,主要心思是在二件事兒上,一是尋訪達賴佛爺的轉世靈童,觀湖打卦,忙得不亦樂乎;二是修煉佛法,誦經禮佛。好像他對拉薩各宗各派的政治角鬥敬而遠之,可能……跟他沒有從政經驗有關吧。”
“也許吧。十三世達賴說過,五世熱振異常靈慧,應該不是等閑之輩。要麼,他是明哲保身,靜觀其變。要麼……他就是大徹大悟之人,脫凡棄俗。”
“這麼說來……多吉林今天突然闖過來,與熱振沒有什麼聯係。”
仁欽站在金鹿法輪的一側,望著遠處的布達拉宮,意味深長地說:“應該沒有。”
紮西被押回了牢房,天色漸漸昏暗下去。他從小窗戶裏望著布達拉宮,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恐懼。他抑製不住,跑到牢門前,瘋狂地砸門,大聲叫道:“白瑪……,白瑪……。”
一個板凳飛過來,咣地砸在他麵前,紮西大驚,安靜了。藏兵大爺似的躺在椅子上,罵罵咧咧地說:“再喊!你個不知死活的東西!”
“兄弟,白瑪公子呢?他不是和你們在一起嗎?”紮西問。
藏兵瞄了一眼牢門內的紮西,眼睛一亮,他起身過來,盯著他的手。紮西馬上明白了,將手指上的戒指退了下來,遞給他。藏兵用牙咬了咬,喜笑顏開地說:“早孝敬我不就完了。你就別惦記那傻小子了,代本老爺派人把他送回家了,用不了多久,他就和你家少奶奶削爵為奴,指不定賣哪兒去啦。”
“噶廈要抄德勒府?”紮西驚訝地問。
“別急,快了。……可惜了了,你家少奶奶細皮嫩肉的,想一想都讓人流口水,誰要買了她非得舒服死。”
這時,仁欽帶著一夥人進來,幾個看守馬上從各自的位置上跳起來,恭恭敬敬地站到一邊。仁欽管家走在最前麵,他命令道:“把牢門打開!”
藏兵屁顛屁顛地上前開門。仁欽和管家進了牢房,紮西頭頂著石牆,正在難過,背對著他們。
“德勒少爺,你把臉轉過來!”仁欽大聲地說。
紮西緩緩地轉過身來,他竟然滿臉淚痕。
仁欽審視著他,挖苦地說:“德勒少爺的眼淚比珍珠豆子金貴,罕見!”
“您贏了,您可以不放過我,可以不放過德勒府。仁欽老爺,我隻求您……放過德吉吧,別為難她,給她一條生路。”
“怎麼……絕望啦?我說過要為難德吉嗎?”
“她一個女人,您隻要動一根指頭,她就會粉身碎骨,您高抬貴手吧。”
“噢,我明白了,你在安排後事,怕德吉活著受苦。爺們兒!真爺們兒!好,我成全你,隻要你跪下來,舔我的腳丫子,我就答應你!”
仁欽管家、藏兵等人驚訝地一起盯向紮西。紮西受到了汙辱,他目光炯炯,氣憤不已。仁欽哈哈大笑,轉身欲走。
紮西大叫:“仁欽老爺,且慢。”他迎麵跪在仁欽腳下,還沒等仁欽反應過來,紮西已經爬到他的腳下,吻他的腳麵。
仁欽惱羞成怒,一腳把他踢開,吼道:“滾開!滾開!”
紮西抱著他腳就是不放開。
仁欽無法掙脫,仰天長歎:“佛祖啊,她次仁德吉前世積了何等善德,今世有人為她忍屈受辱,無怨無悔。紮西頓珠,你才智過人、忠勇俠義,你為什麼不能為我所用!卻跑到德勒府去做一名替身,與我為敵!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白瑪被押送回了德勒府,他得知娜珍被關在地牢,便趕了過去。剛珠打開門,氣哼哼地倚在門旁,沒好眼色地看著娜珍。
娜珍一見白瑪,撲了上來,抱著他哭了起來:“兒子啊……”
“阿媽,好了,好了,別哭了,我們快出去吧,這地方又濕又潮的。”
“離開這兒?就這麼出去啦?我不走!”娜珍較勁兒地說。
“阿媽,您就別鬧了!”
娜珍看了一眼剛珠,憤恨地說:“那狗屁管家,還有樓上那娘們兒,他們想把我扔進來就扔進來,想請我出去,我就得出去,沒那麼簡單!”
“阿媽,管家都對我說了,您怎麼能去找我師傅呢?又罵少奶奶那種話?讓我聽了都臉紅。”
“你也說阿媽不對,我可是為你爭啊。白瑪,這德勒家的產業本來就是你的,咱們以前受的苦你都忘了。”
“別說這些了,老爺現在生死未卜,德勒府也危在旦夕……”
“等等,兒子,誰家老爺生死未卜?你不是不認他是你阿爸嗎。孩子,你可太有先見之明了,那個老爺是假的,替身,他從前就是你們多吉林寺的一個窮喇嘛……”
白瑪聞聽,愣住了。
“你不信?那你去問多吉林活佛,你看阿媽說半句謊話沒有。”
突然,外麵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剛珠感到不妙,轉身就走。白瑪和娜珍湊到地牢的小窗戶前,朝外張望。
院子裏,噶廈的官差帶著藏兵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他們衝向主樓和各個部位。白瑪轉身就往外麵跑,娜珍也蒙了,跟在白瑪後麵跑了出去。
官差和藏兵很野蠻,到處亂翻亂砸,完全是在抄家。奴仆們嚇得縮到了一旁,不敢反抗。
客廳裏,德吉跪在佛前默默地祈禱著,淚水從她的眼角滲了出來。
一夥藏兵衝了進來,女仆嚇得驚叫。德吉起身,厲聲地問:“你們什麼人?想幹什麼?”
領頭的軍官操起藏桌上的一個大瓷瓶,咣地摔在德吉麵前,吼道:“就幹這個!弟兄們,給我抄!”
藏兵蜂擁而上,把卡墊翻起來,找東西;用槍托砸開櫃子,往外扔東西。德吉和仆人被驅趕到屋子中間,她們被藏兵的暴行嚇得目瞪口呆。
一名藏兵伸手把金佛從佛龕上拿下來,揣進懷裏,然後,砸爛佛龕。幾本書從佛龕的底座下掉了出來,是《烏托邦》、《雪萊詩集》和《三民主義》。
軍官撿起地上的英文書,他不認字,嘟囔著:“這什麼玩意兒?洋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