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審過我和仁欽的那場官司,我記憶猶新,對江村孜本的印象很深,他表麵上對仁欽畢恭畢敬,可官司卻是我們贏了。這個人有城府,不畏權貴。”
“我聽說江村孜本現在很有勢力,但他處事謹慎,不像仁欽那樣張牙舞爪。我們家老爺過世以後,拉薩官場上能跟仁欽噶倫抗衡的,就屬江村孜本了。”
紮西警覺,他問道:“這些話,你從哪兒聽來的?”
“大家背地裏都這麼說,是不是屬實我不清楚,可以去問問土登格勒。”
“我明白了。熱振管家對拉薩各種人物之間的關係稔熟於心,他知道我不可能去求仁欽,那就去求仁欽的政治對手……對,他就是這個意思。德吉,我們去拜訪江村孜本,現在就去,你多備些禮品,要表明我們的誠意。”
德吉怪怪地看著他,沒動。
“少奶奶,你別坐著不動啊,進了布達拉宮下麵的監獄非死即殘。這十萬火急的事兒,你快著點兒吧。”德吉從卡墊上站起來,瞟了紮西一眼,不理不睬地走了。紮西見狀上前拉住她問:“幹什麼去啊?再不去救那孩子,他就沒命了。”
“他是誰啊?你那麼上心?”德吉說完,甩開紮西朝房門而去。
紮西急了,斷喝:“德吉,你站住!”
德吉迫於紮西的壓力,倔強地站在那裏。
紮西走上前,扳過德吉的肩膀,逼視著她說:“你剛才不是還憂心忡忡地跟我一塊想辦法嗎,現在辦法有了,你怎麼突然就翻臉啦?”
“他是個野種!我為什麼要救他?”
“野種也是你們德勒家的種!”
“你是成心……拿他寒磣我!”
“我知道你心裏不痛快,可他畢竟是你丈夫……是其美傑布的孩子。你恨他也好,討厭他也好,那是你跟其美傑布之間的恩怨,跟這個孩子沒有關係。”
德吉執拗著不理紮西。
紮西又勸道:“到目前為止,唯一能夠延續德勒家族骨血的隻有這個孩子了!為了德勒老爺生前的囑托,為了德勒家族的繁衍,你也得把他救出來!”
“照你的意思,我還得把他迎進門來,當主子不成?”德吉輕蔑地說。
“那要看他願不願意,這事兒也說不定。”
德吉翻臉了,打掉紮西的手,又要走。紮西火了,一把拽住她,大聲地問:“你真的見死不救?”
“不救!”
紮西用嘲諷的口吻說:“我知道你為什麼不救。你是怕這個孩子出了監獄,真的進了家門,德勒府就有了頂門立戶的子嗣……”
德吉打斷他說:“我還怕他奪我家業不成?”
“你不怕!但我這個假其美傑布就再也沒有留下的理由了。白瑪回家之日,就是我離開之時。”
德吉一激靈,生氣地說:“你……自作多情!”
“你不用嘴硬……我說中了,你的心慌了,對吧?”
德吉被揭穿了心思,眼淚奪眶而出,她推紮西:“你放開我。”
紮西不放手,心情複雜地看著她。
德吉突然哭了起來,她捶打著紮西說:“我恨你,你憑什麼對我大呼小叫的,這個院子裏從來沒人敢這麼對我……你憑什麼……”
紮西一把將她摟在懷裏,德吉掙紮了幾下,安靜了。
德吉趴在紮西懷裏,抽泣地說:“你個羅刹,你憑什麼欺負我……你憑什麼欺負我……”
紮西無言,默默地抱著她。
德吉備好了禮物,紮西便急匆匆地去了江村府。江村家的仆人引著他進了客廳,江村起身迎候,他熱情地說:“德勒少爺,真是稀客,稀客。”
“打擾江村大人了。”紮西客套地說。
兩個人坐定後,紮西將禮單呈上。江村接過單子掃了一眼,驚訝地說:“無功不受祿,你突然來訪,還送這麼厚重的禮物,讓我不知所措。”他把禮單推了回去。
“江村大人,您要不收,我就不好開口了。”
“那好,請講。”江村把禮單放在茶幾上說。
紮西有些為難,但還是說:“昨天夜裏噶廈去多吉林寺抓了個孩子……”
江村一愣,用懷疑的目光望著紮西說:“確有此事,是一個叫白瑪的小喇嘛。”
“大人,這個小喇嘛……是我的兒子。”紮西吞吞吐吐地說。
江村意外,繼而忍俊不禁,他說道:“要不是你親口告訴我,我寧可相信院子裏的石磨會說話,也不會相信這是真的……他是私生子吧?”
“……怕德吉知道,一直寄養在寺裏。”
江村突然起身,哈哈大笑。
紮西被他笑蒙了,問道:“江村大人,您這是……”
“冤有頭,債有主啊。德勒少爺,自從這個孩子被抓,我就一直坐立不安,你知道為什麼嗎?……仁欽抓這個孩子,是衝我來的。”
“他怎麼會衝著您呢?”
“仁欽想借題發揮,利用這個小喇嘛把我跟那兩個革命黨聯係在一起!”
“江村大人,這我就更不懂了,汪丹和洛丹是革命黨不假,可大人您跟他們沒有任何瓜葛啊?”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
“大人怪罪,家門連遭不幸,弄得我焦頭爛額,實在是心無旁顧,孤陋寡聞。”
“當年達賴佛爺派我去歐洲,我遍訪英吉利、法蘭西,那裏的工業革命叫我目瞪口呆,隻有站在大洋的彼岸,我才明白我們這片高原是何等的愚昧和閉塞。人家已經是火車、汽車在地上跑,飛機、飛艇在天上飄。而我們呢,整個西藏沒有一公裏的現代公路,沒有一輛帶輪的車子,我為西藏的落後感到痛心……”
紮西津津有味地聽著。
“我是改革派,革命黨也是改革派,我們自然就成了同夥,這就是仁欽他們的邏輯。”江村觀察著紮西說。
“這回我明白了。”
“仁欽指使人對這個孩子動了刑,他硬是咬著牙,沒有吐露一絲一毫和你的關係,隻說出於佛家本善,可憐那兩個囚犯。這小家夥真是了得!可這麼一來,仁欽就更認為是我指使的。你今天不來,我還真是一頭霧水,自己受了冤枉,卻不知找誰訴苦呢。”
紮西起身,歉意地說:“這個孩子生性有些執拗,讓大人您代人受過,真是過意不去。大人,明天我一定去大昭寺向噶廈眾官員澄清此事,一切罪責應由我來承擔……”
“坐!德勒少爺,有你這句話,我就把你當朋友了。這件事兒還是交給我來處理吧。你一出麵,事情會搞得更複雜。鬧不好,成了我們串通一氣。哈哈……現在也確實是串通一氣啦。”
紮西有些坐立不安,不知該說什麼。
“是仁欽把我們兩個人逼到了一起,白瑪多吉的事兒我不管都不行了。”
紮西放心了,他說道:“全憑大人安排。”
仁欽在參加噶廈早朝例會前,先去了布達拉宮下的監獄,當他得知白瑪拒不招供,很是惱火。但還是叮囑監獄長要留下活口,以備後用。監獄長彙報說江村孜本昨日來看過白瑪多吉,仁欽聞聽,若有所思。
江村孜本此時正坐在噶廈議事廳裏,五品官員夏加是一個三十多歲富有朝氣、血氣方剛的漢子。他四下張望,不見仁欽,便湊到江村的耳邊,小聲地說:“仁欽肯定又去監獄了。”
江村聽著,不露聲色,吹了吹酥油茶沫,喝了起來。
夏加又說:“小喇嘛是多吉林寺的,他袒護革命黨,應該由多吉林寺管教他,這是慣例。噶廈出麵抓人,壞了規矩!大人,他們不定憋什麼壞主意呢。”
江村掃視了一下身邊的官員,說道:“當心,仁欽噶倫渾身上下都是耳朵。”
這時,仁欽從外麵進來,前呼後擁的,會議廳裏馬上安靜了下來。仁欽環視眾官員後,說道:“怎麼我一進來,都不說話了呢?怪事!”
江村起身說道:“大家正在議論那個小喇嘛呢。”
仁欽意外,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才問:“議出什麼結果來啦?”
“小喇嘛打小在寺裏長大,一直在多吉林活佛身邊做侍從,不知他怎麼就結識了革命黨……”
“江村孜本,你怎麼這麼了解他?”
“這孩子攪得噶廈人心惶惶,拉薩城裏也謠言四起。我是革命黨案子的主審官員,對這件事兒自然格外上心。”
“那你覺得是誰指使他去照顧那兩個該死的重犯?”
“是誰指使還有待查明,但我聽到一種風傳,說小喇嘛背後的人……是我!仁欽噶倫,您信嗎?”
仁欽一愣,知道江村在激自己,他端起酥油茶喝了一口,然後才說:“這個小喇嘛是革命黨的餘孽,這一點,毫無疑問!至於,他背後的大人物是誰,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江村不再言聲,但他的表情有些委屈。眾官員麵麵相覷,不敢言語,夏加卻一臉不忿。土登格勒漫不經心地吸著鼻煙,他的目光掠過每一個人,觀察著兩派人物難以琢磨的臉。
仁欽見大家都不言語了,就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說:“革命黨死灰複燃,這可不是件小事兒!他們要推翻的是我雪域佛國的政教大業,這麼想來,這個小喇嘛就沒那麼簡單了,他是一個極端的危險分子。”
夏加忍不住,起身說:“仁欽噶倫,我覺得這小毛孩子沒您說的那麼邪乎。他是個喇嘛,做出這種不知深淺的事兒,也隻是出於善良本心……”
仁欽咣的一聲把茶杯重重地摔在桌子上,現場立刻安靜了。夏加雖然不服氣,但也不敢出聲了。
早朝例會散了以後,江村孜本和幾名官員從朝佛殿裏出來,夏加憤憤不平地說:“仁欽也太張狂了,簡直不把我們放在眼裏,明擺著要在雪域高原上稱王稱霸!”
“算了吧,他想當林子裏的老虎、獅子什麼的,就讓他當去。”江村說。
“我們豈不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沒有人願意任人宰割,更沒有人願意被剝奪說話的權利。現在僧俗官員們在仁欽噶倫麵前都不敢說話,這是敬畏他、恐懼他,還是厭惡他?我想,每個人的心中都應該有一杆秤。”
“對啊,讓仁欽把張狂霸道發揮到極致,就像一頭蠢犛毛自己把自己趕到雪山尖上,我們倒要看看他怎麼下來!”夏加恍然大悟地說。
江村滿意地看著身邊的官員,說道:“讓他示強,我們示弱,這是策略。……散了吧。”
大家紛紛散開,朝自己的馬走去。
江村見土登格勒朝這邊走來,他笑嗬嗬地問道:“代本大人,剛才你怎麼一言不發啊?你也怕得罪仁欽不成。”
“江村大人,一個毛孩子怎麼會讓您和仁欽噶倫鬧得不可開交?明裏暗裏的……再說,來龍去脈我也不太清楚,實在不便插嘴啊。”格勒說。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
“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小喇嘛是誰家的孩子,你真的不知道?”
“沒有人跟我提起,我隻知道他是多吉林活佛的侍從。”
“既然你真不知道,我可以告訴你,他的母親是寄住在北郊尼姑寺的一位居士,叫娜珍。那孩子的父親應該是誰,就不用我說了吧。你可以去問一問,我想,沒壞處。”江村說完,揚長而去。格勒站在那裏,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