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吉抓起桌子上的酥油碗摔到地上,茶碗碎了。她大罵:“其美傑布,你個人麵獸心的渾蛋!我在家等著你、守著你,你到底騙了我多少年!”
紮西見狀,嚇得不敢吱聲。
德吉起身往外麵走。紮西馬上過來攔她,問道:“你去哪兒啊?”
“讓開!”
“就這麼闖到寺裏去,會鬧出亂子的。”
“滾到一邊去!”德吉吼道。紮西無奈,隻好閃身讓到了一邊。
德吉來到尼姑寺的時候,娜珍正在院子裏對著佛塔磕長頭,她虔誠地頂禮膜拜,身下的青石板已經被磨得鋥亮。德吉在不遠處的台階上站著,目光冷峻地望著她。
剛珠跑過來,他去打聽娜珍的身世了。德吉衝娜珍的方向揚了揚頭,問道:“是她吧?”
剛珠回頭看了看正在磕長頭的娜珍,說道:“少奶奶您真是好眼力。”
“一看就是個輕飄貨。除了她,還能有誰。”
“我打聽了,她不是這個寺裏的尼姑,是個居士,一直在寺裏寄住。”
“她住這兒多長時間啦?”
“十多年了,具體的……尼姑們也說不清楚。”
“寺裏的房子就給她白住?”
“好像是少爺從什麼人手裏買下來的,就讓她一直住著。”
德吉扭頭逼視剛珠,問道:“你打聽得夠詳細啊,剛珠,還在我麵前裝模作樣!這輕飄貨,你敢說以前不知道?”
“少奶奶,我……我……”
“別支支吾吾的。說!”
“少奶奶,少爺在的時候,差奴才來送過兩趟東西,也不是什麼值錢的玩意兒,吃的,用的。兩趟,就兩趟。我……我是奴才,哪敢胡猜亂想啊。”
德吉一臉怒氣,衝下台階,直奔娜珍而去。剛珠不知她要幹什麼,緊張地跟在後麵。
娜珍依然虔誠地磕著長頭,德吉站在她的側麵,她全然不知。娜珍一個長頭磕下去,還沒等爬起來,就感覺到麵前站著一個人。她起身,看到竟然是德吉站在她麵前。娜珍愣了一下,直視著德吉。
兩個女人互相逼視,互不相讓。最後,德吉笑了,輕口薄舌地說:“你在寺裏修行,夠清苦的。”說完,從袖子裏拿出一遝藏鈔,揚在娜珍麵前的青石板上。
娜珍不忿地看著她,知道她在汙辱自己,轉身走了。
德吉輕蔑地望著她的背影說:“這個尼姑廟,白天誦經聲不止,夜晚敲門聲不斷,果然名不虛傳。”她轉身朝寺門外走去。
德吉帶著仆人剛出了尼姑廟的門口,就見紮西騎馬急匆匆地迎麵趕來。德吉取笑他說:“這才一天沒見,又想你的美人啦?”
紮西下馬,著急地說:“我在家裏坐不住,怕你到寺裏鬧出事兒來。”
德吉不語,隻是笑。
紮西看著有些瘮得慌,他上前勸德吉說:“你今天……真是壓不住火兒。這都是少爺生前的舊事,你還計較它幹什麼?”
“我跟她計較?就那個娜珍,哼,有失我身份。”
“這麼想就對了。”
“我是來看看她長什麼樣,是跟畫似的,還是跟花兒似的。……太讓我失望了,那麼俗氣的女人。”德吉順勢指著紮西的鼻子,罵道:“我就不明白,你喜歡她什麼?”
紮西嘟囔著:“我怎麼那麼倒黴,還得替他挨罵……姑奶奶,你醒醒,我不是其美傑布。”
“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德吉回到家中,氣還沒有消,她一屁股坐在卡墊上,怒容滿麵。紮西湊過來,想坐下哄她。德吉斷喝:“你還想坐,站那兒吧!”
紮西知道她又要耍脾氣,隻好站在她麵前。德吉板著臉說:“你從前說什麼來著,要留在德勒府,對吧?”
“我願意留下來幫你。”
“噢,你想幫我,好啊!我現在倒要問問你,你留在德勒府是做奴仆,還是當管家呢?”
紮西一愣,問道:“你說呢?”
德吉故意擠對他說:“我看你還挺機靈,又能文會算,對了,你還懂英語。德勒府的莊園、牧場、商隊我也忙不過來,你就做個管家吧。當然,你也不能做大管家,大管家我已經任命剛珠了,你隻能做二管家。以後,你就聽剛珠差遣!”
“行,行,別說聽剛珠差遣,就是聽女仆差遣,聽院門口鎖門的那個老阿媽差遣,我都願意。隻要留在德勒府,我就是當一隻看門的藏獒、背馱子的犛牛、打鳴叫早的公雞……”紮西頑皮地哄她說。
“我跟你說正經的呢,別嬉皮笑臉的。”
“我也說正經的呢。我不正經嗎?我一直很正經。”
“那好,就這麼說定了。你出去吧。”
“德吉,你就這麼把我轟出去啦?你這個女人心地善良,可就是一身貴族的臭毛病,有什麼心裏話老是藏著掖著……自找苦吃。”
“我有什麼心裏話?”
“女人的小心思,以為我看不出來。”
“你看出什麼啦?”
“好吧,我就直說了吧。多吉林活佛說我們倆前世是天上的一對飛鳥,比翼齊飛。我們是今世有緣才走到一個院子裏來……我入贅到德勒府,多吉林活佛同意了。”
“你想入贅啊?這確實是一個下等人往上爬的捷徑,搖身一變,就成了貴族。不過,我明確告訴你,德勒府確實缺一位女婿,不是旺秋,但也不是你紮西頓珠。”
“我可不稀罕什麼貴族,我看重你這個人……”
“我前世修了多少的善德,今世才投胎成了貴族,骨血高貴,與你這種下等人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
紮西聽著刺耳,又惱不得,無奈地問:“你是德吉嗎?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你剛才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我說什麼啦?”
“給我們家當看門狗,你從現在起,不經我允許,不許離開這個院子,看門去吧。”
紮西哭笑不得,不想再跟她糾纏,轉身離開了。德吉望著他的背影,心情複雜,突然嚶嚶而泣。
紮西剛關上門,就聽到德吉的哭聲,他很惆悵,但充滿了憐愛。
龍色莊園的釀酒房裏蒸汽升騰,煙霧繚繞。央卓背著女兒仁青正把蒸鍋裏的青稞用簸箕盛出來,端到邊上晾曬。她一副病態,幹起活兒來很吃力。她又端起一簸箕青稞酒糟,沒走兩步,因體力不支咣摔倒在地。小仁青也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哇哇地哭了起來,央卓已經暈死過去,全然不知。小仁青哭了一會兒,從地上爬起來,玩起了青稞。
老阿媽和幾個家奴抱著陶罐和木桶從外麵進來,他們一見央卓躺在地上,趕緊圍上去。老阿媽驚慌地說:“這是怎麼啦?央卓……,央卓……”
大家隻顧著忙乎央卓,不留意間,小仁青蹣跚地走出了釀酒房。她走到台階前,爬上台階,進了主樓。她東張西望,看到了客廳茶幾上的酥油茶,走過去,趴在茶碗上喝了起來。她又看到碗裏的羊肉肋條,伸手拿起一塊就啃。
龍色從外麵進來,一見小仁青,大罵:“哪兒鑽出來的小崽子。”
管家趕緊上前打掉了孩子手上的肉。小仁青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管家回話說:“這是央卓的孩子。”
“她是央卓的孩子?”
“沒錯,是央卓的。”
龍色衝管家招招手,管家把耳朵伸過來,龍色對他耳語了幾句。管家一臉壞笑地應承著:“好,好好。”他扯著小仁青出了客廳。
央卓被眾人救醒後,一個人奄奄一息地蜷縮在院內牆角的破棚子裏,她隱隱約約聽到小仁青的哭聲,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又疲憊地閉上了。突然,央卓猛地瞪圓雙眼,她看到小仁青雙手背著,被吊在房梁上。央卓掙紮地坐起來,踉踉蹌蹌地爬過去,伸手要夠孩子,但又摔倒了。院子裏幹活兒的奴仆遠遠地望著這邊,不敢靠近。央卓掙紮地站起來,來到孩子麵前,想把她放下來,管家過來,一腳將她踢開。
央卓哀求著:“管家老爺,你放了我的孩子吧,為什麼把她吊起來?”
“她進了老爺的客廳,偷吃了老爺的羊肉。”管家說。
“她還是個孩子,怎麼會偷呢……”
“黑青稞,白酥油,一清二楚的事兒,難道我還冤枉她不成。”
“她還是個孩子,一定是餓了。管家老爺,她偷吃了東西,那就從我的工錢裏扣吧。”
“扣工錢?便宜了你。按規矩,敢伸手偷老爺的東西,要把這賊的爪子剁下來!來人哪,把她放下來!”管家惡狠狠地說。
央卓嚇得一激靈,撲到管家腳下,央求著:“管家老爺,你饒了她吧,她還是個吃屎的孩子,不懂事兒,管家老爺,求求你,求求你……”她跪在地上,搗米似的磕頭。
龍色少爺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台階上,問道:“管家,怎麼回事兒?又哭又鬧的。”
“回少爺話兒,這小崽子偷東西,按規矩,要剁手。”
央卓爬到龍色少爺腳下,一邊磕頭,一邊說:“少爺,您大慈大悲,饒了我的孩子吧。您處罰我吧,怎麼罰都行,要剁就剁我的手吧。”
龍色不懷好意地看著她,蹲下身來,抓起她的手說:“這小手真要剁了,可惜了。”
央卓不知如何是好,驚恐萬分。
龍色站起來,衝管家擺了擺手說:“把孩子放下來,她年幼無知,算了吧。”
央卓感激涕零地說:“少爺大恩,少爺慈悲。”
龍色把自己的馬鞭子扔在央卓麵前。央卓望著地上的馬鞭,傻在那裏,她欲哭無淚,絕望了。
管家把她拉進了龍色少爺的房間,龍色撲到央卓身上,恣意地蹂躪她。央卓表情木然,任人擺布。龍色滿身是汗,痛快夠了,一翻身躺到一邊。
央卓目光呆滯在躺在床上,沒有悲傷,也沒有淚水。
龍色得意地說:“洛桑這小子有眼力,這小娘們兒還真有味兒。……央卓,你早這麼懂事兒,何苦讓孩子替你受皮肉之苦。”
央卓聽到孩子兩個字,難過地閉上了眼睛。
龍色起身,說道:“記住了,從今往後要隨叫隨到,去吧!”
央卓躺在床上沒有動。
“怎麼不吭聲?”龍色問。
央卓坐起來,望著龍色,竟然抬手指了指茶幾。龍色朝茶幾望去,茶幾上有一碗羊肉。他問道:“你想要那碗羊肉?”
央卓點了點頭。
龍色齜牙笑了,說道:“饞嘴娘們兒,記吃不記打,端走吧。以後把我侍候舒坦了,天天有肉吃。”
央卓把那碗羊肉做熟了,捧到女兒麵前,小仁青聞到了羊肉味兒,饞得直舔嘴唇。
央卓問她:“香嗎?”
小仁青點頭。
央卓伸手抓過一塊羊肉,遞給女兒說:“香就吃吧,今天管夠。”
小仁青啃了起來,滿嘴是油。央卓望著孩子的吃相,鼻子一酸,眼圈紅了,她為了控製情緒,舔自己手指上的羊肉汁。
小仁青天真地把肉舉向她說:“阿媽,你吃。”
“阿媽吃過了,你愛吃,今兒多吃……阿媽對不起你,你都兩歲了,還不知道羊肉是什麼味兒。”
小仁青又啃了起來,開心地蹬著兩條小腿。
央卓望著女兒,難過地說:“吃飽了,喝足了,阿媽帶你上路。”
小仁青不明白央卓的話,手舞足蹈地叫著:“吃完去玩嘍。”
央卓望著女兒,一陣感傷,潸然淚下。
“阿媽,你哭啦?”小仁青問道。
“阿媽沒哭,阿媽是高興,我的小仁青今天終於吃上肉了。”央卓帶著哭腔說。
小仁青拿著一塊肉在地上又跑又跳,嚷嚷著:“吃肉了,吃肉了。”
央卓望著女兒,忍不住哭了起來,她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盡量不發出聲音。
強巴經過長途跋涉,經曆千辛萬苦,終於到達了隆子宗。他看到了遠處的龍色莊園,心情複雜,加快了腳步。
在釀酒房昏暗的酥油燈的光影下,小仁青躺在央卓的懷裏睡著了。央卓望著熟睡的孩子落淚,她喃喃地說:“孩子,阿媽再也不讓你挨打了,再也不讓你挨餓了,阿媽再也不跟你分開了……”她拿過身邊的破氆氌,卻不忍下手,望著孩子又說:“阿媽對不起你,你不要怪阿媽,要怪,就怪咱自己的命……”央卓說完,拿起破氆氌,狠了狠心捂在小仁青的臉上,她閉上眼睛,用力地按了下去。
小仁青被憋得透不過氣,她在破氆氌下扭動,片刻之後,不動了。央卓輕輕地拿開破氆氌,發現女兒已經斷了氣。她麵無表情,為孩子擦了擦小臉,又整理了她的衣服……
央卓站起身來,爬上木酒桶。原來,房頂的檁條上事先已經掛好了一根羊毛繩。央卓定了定神,自言自語地說:“孩子,阿媽來了。”她從容地把腦袋伸進繩套裏,蹬開了木酒桶。檁條哢嚓一聲斷了,她被重重地摔到地上。央卓抬頭望著折斷的檁條,號啕大哭:“佛菩薩啊,為什麼不讓我去死,為什麼我連死都死不成,為什麼呀……”她撕心裂肺的哭聲響徹了整個莊園。主樓和小棚子等處紛紛亮起了昏暗的燈光。很快,老阿媽、奴仆們從各個方向奔向釀酒房。強巴這時也到了大院門口,他不知裏麵發生了什麼,也奔了進來。
央卓抱著孩子哭得聲嘶力竭。老阿媽看到了小仁青發紫的臉,吃驚地問:“孩子怎麼啦?……孩子怎麼沒氣啦?”
管家也趕到了,他怒罵:“半夜三更的嚎喪什麼!”說著,便一鞭子打在央卓的頭上。央卓抱著孩子怒視著管家。
強巴衝過層層的奴仆,擠到前麵,他看到眼前正是央卓和仁青。央卓抬頭望去,意外地看見強巴一臉疲憊、滿身風塵地站在麵前,兩個人四目相望,都驚呆了。強巴激動地說:“佛祖顯靈了,我終於見到你們了。”說著,他跌坐在地上。央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暈了過去。
央卓親手悶死了自己的女兒,莊園裏的人都認為她是魔鬼附體了。雖然強巴花了九塊銀圓替央卓贖了身,又花了三塊銀圓替死去的女兒還了債,但龍色少爺還是舉行了一場驅鬼儀式,把臉上塗著鍋底灰的央卓,推推搡搡趕出了莊園。
強巴帶著央卓來到雪山腳下,冰川融化的潺潺流水奔向遠方,強巴拿著皮囊蹲在溪流邊灌水。央卓坐在不遠處的石灘上,看到一隻小鳥在地上蹦來蹦去地覓食,她突然開口說:“你快拿些吃的,糌粑、青稞呢?我的小仁青她餓了。”
強巴不明白她要幹什麼,把糌粑袋子遞給她。央卓掏出糌粑撒向小鳥,小鳥受到了驚嚇飛走了。她望著遠去的飛鳥,遺憾地叨嘮著:“我的小仁青轉世成了小鳥,她來看我了。”
強巴看著她,難過地說:“喝水吧,喝了水,我們好趕路。”
央卓接過水囊,痛苦地望著強巴,她突然問:“強巴,你以為……我瘋了?”
強巴難過,不語。
央卓沉靜地說:“我心疼我的女兒,我……不想讓她像我一樣……在這世上受罪。……她的肉體消失了,她的靈魂就解脫了。”
強巴理解妻子,緊緊地把她抱在了懷裏。
央卓繼續喃喃地說:“佛祖真的在天有眼……就讓我的女兒……來世投生成天上的小鳥吧,想飛哪兒就飛哪兒吧,不要再轉世成人,千萬不要啊!”強巴無語凝噎,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