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紮西一夜未歸(1 / 3)

紮西回到了德勒府,一進院子就看到了正在安排奴仆幹活兒的剛珠,剛珠見他回來,上前為他拍打著身上的塵土。紮西朝主樓方向看了看,問道:“少奶奶怎麼樣?”

剛珠歎息地說:“從寺裏回來,不太說話,我們在邊上小心翼翼的……今兒上午,雍丹少奶奶來陪她聊了一陣子,少奶奶心情好多了。”

紮西放心了,朝主樓而去。他一邊走,一邊給自己打氣:“普度天下眾生,也包括次仁德吉啊,我不幫她幫誰?我是乘願而來,我不幫她,誰幫她?誰讓我們倆前世是一對鳥兒來著。”說話間,他來到了德吉門前,紮西做了一個深呼吸,整理了一下衣服,推門進去了。

德吉正端坐在卡墊上喝著酥油茶,她抬頭看了一眼紮西,麵無表情地說:“你回來了。”

紮西掩飾著緊張,上前一步說道:“德吉,我在寺裏住了幾天,心裏一直擔心你……又不能提前回來。現在好了,我回來了,聽剛珠說,今兒你情緒不錯……果然不錯……”

“你這是怎麼啦?語無倫次的。”德吉怪怪地看著他說。

“你看出來了,我……在多吉林寺幹了一件大事兒。我二十歲的時候,受過比丘戒,在釋迦佛前宣過誓,不殺生,不妄語,不奸淫,不偷盜,總共有二百五十三條呢。”

“我知道什麼是比丘戒。”

“活佛收回了我的戒誓,讓我還俗。”

“受了戒,還能收回去?”

“這是符合佛門儀軌的。我在寺裏耽擱這麼多天,就為了這場儀式。”

“我還以為你要潛心修行,準備回寺裏當你的喇嘛呢。”德吉冷淡地說。

“我以後就不是佛門之人了。我……打算留在德勒府,打算跟你一起振興家業,善待眾生……”

“什麼家業不家業的,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德吉,你應該打起精神來,德勒府現在就靠你一個人撐著了。”

“我一個女人……你讓我撐什麼?德勒府的天不已經塌了嗎,塌就塌吧。”

“你怎麼能說這樣沮喪的話?”

“這些天,我也想好了,萬事皆煩惱,不如出家算了。”

“你要出家?”

“不行嗎?你要還俗,我也沒攔著你,我們各走各路。”

紮西意外,急切地說:“你不能這麼不負責任啊,德勒老爺臨終的時候,把一切都托付給你了,你也是應下了他的囑托。要不然,我跟你在這兒瞎忙乎什麼呢!”

“你是不是想入贅啊,假戲真做?”

“我想幫你。”

“你是看上德勒府這一攤子家業了吧?它確實很誘人,你這個喇嘛也不能免俗啊。”

“我難道是貪圖你……你這是什麼話?”

德吉故意地損他說:“我看哪,你跟旺秋……一路貨色。”

紮西氣得語塞,在地上亂竄,最後說:“敢情在你眼裏,我紮西頓珠就是一個勢利小人。好,好,我走,我現在就走!省得落一個貪圖你家業的惡名。”

“隨便。”德吉說完,端起瓷碗繼續喝酥油茶。

紮西氣得哭笑不得,嘟囔著:“這什麼鳥兒啊?……我也不是什麼好鳥,該飛哪兒飛哪兒去吧。”他抬腿便走。

德吉泄了氣。身子一軟,仰在卡墊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窗外的流雲。我這是說了些什麼?我隻是想發泄一下,可這些話會不會真的傷了紮西?紮西是個好人!可好人也不能在這種時候,提出這種事情,他太操之過急了,這個臭喇嘛!

剛珠小心翼翼地推門進來,見德吉躺在卡墊上,試探地問:“少奶奶,您哪兒不舒坦?”

德吉有氣無力地說:“你去告訴少爺,在府上好好待著,別胡思亂想,我不出家了。”

剛珠蒙了:“……啊?”

“把我的話學一遍給他,快去!”

剛珠退了出去。他跑到院子裏,看見紮西在院子裏亂轉,他叫道:“少爺,少爺,少奶奶讓我告訴你,讓你在府上好好待著,她不出家了。”

“你說什麼?”

“少奶奶說,她不出家了。”

“女人,太奇怪了……喜怒無常。”

德吉從樓裏出來,紮西趕緊迎了上去,想跟她搭話。德吉好像沒看見他,故意躲開去了馬廄,把他晾在台階上。紮西徹底不明白了,他愣愣地看著德吉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紮西從小在寺院裏長大,雖然也見過一些世麵,但不解人間男女風情,他覺得女人太奇怪了,她們的內心簡直比佛法還複雜,讀不懂,悟不透。紮西的心亂了。

洛桑來到龍色莊園。他正指揮仁欽府的夥計把騾馬牽進龍色莊園的院子裏,等騾馬都進齊了,他吩咐夥計把大門關上,把騾馬身上的箱子卸下來。龍色少爺看著卸下來的十幾隻箱子,感到神秘,他上前敲了敲,問道:“什麼東西,沉甸甸的。”

洛桑小聲地對他說:“這箱子裏可都是貨真價實的……命根子。”

龍色還是不解,問道:“不會是……”

洛桑伸手把他拉到身邊,在他耳旁嘀咕起來。

龍色聽罷,大驚失色地問:“真的嗎?”

洛桑得意地說:“拉薩地麵上從來就不安生,誰的胳膊粗,誰的拳頭硬,誰的嘴巴說話就算數。沒有這些真家夥,行嗎?”

“我這龍色莊園雖然離拉薩遠了點兒,可我也聽說了,熱振攝政整天就知道念經禮佛,大事兒小事兒都是仁欽噶倫說了算,現在你家老爺的勢力如日中天,無人能比,無人能敵。還有什麼人敢跟他老人家叫板?”

“這你就不懂了,樹大影子也大,那幫不得勢的貴族哪能個保個的心服口服,他們眼紅啊。知道有個叫江村的孜本嗎?”

“知道,他留過洋。”

“就是這個家夥。他自以為在英吉利、法蘭西逛悠過,覺得自己有見識、了不起,不把噶倫老爺放在眼裏。”

龍色拍了拍箱子,問道:“這裏麵的東西,都是對付他的?”

洛桑笑而不答。

強巴的妻子央卓背著一大捆草料進了院門,草料足足比央卓的身體大六七倍,顯得很沉重,要把她壓垮的樣子。洛桑抬眼看見了她,說道:“這小娘們兒挺俊,我怎麼眼熟啊。”

“洛桑少爺,您貴人多忘事,這娘們兒是你在仲吉夏宴的時候輸給我的,忘了。”

“想起來了,她是從堅色家買來的。”洛桑說著,衝著正在卸草料的央卓吆喝:“你,過來。”

央卓彎腰走了過來。

“你叫……你叫什麼來著?”洛桑問。

“央卓。”央卓怯生生地說。

洛桑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看了看說:“不錯,伸出手來。”

央卓恭敬地伸出雙手,洛桑把自己的鞭子放到她的手上,轉身走了。央卓擎著鞭子,回了釀酒房。她用抹布小心地擦著洛桑的鞭子。一位老阿媽邊哄著孩子,邊搖頭說:“這是誰的鞭子?”

“洛桑少爺把鞭子扔給我,讓我把它擦幹淨,上油。”

“作孽啊,作孽啊。”老阿媽憤憤地說,“孩子,老爺把鞭子給你,不是這個意思。”

“啊?那是什麼意思?”

“這是讓你支陪睡的差。”

“老阿媽,怎麼回事兒?”央卓急切地問。

“千百年來都是這個規矩,老爺們要是看上誰了,就把鞭子給誰。你見了鞭子,晚上就得去侍候老爺睡覺。”

“我不去。”

“不去,能行?”

央卓扔掉鞭子,抱過孩子說:“我死也不去。”

“哪能由著你啊。作孽啊,作孽啊。”

央卓有些絕望,最後說:“實在不行,我跑。”

“高原上到處都是老爺和寺院的領地,你抱著孩子能跑哪兒去?到頭來,不是餓死,就是被抓回來,你活不成,恐怕連孩子也跟著遭殃。”

央卓有些不知所措。

入夜,龍色和洛桑站在二樓的窗前,朝院子裏張望。洛桑取笑他說:“我這鞭子怎麼還沒送回來?”

“馬上,馬上。”龍色說。

“央卓在仁欽府跟那些農奴一樣,服服帖帖的,怎麼到了你們家就不守規矩啦?”

龍色指著樓下的院子說:“你看,來了。”

洛桑扭頭望去,管家正拽著央卓的頭發,把她從釀酒房裏揪了出來。央卓掙紮著,小女兒仁青跟在她後麵哭著。仁青已經兩歲了,並且會走路了。老阿媽把仁青抱起來,哄著。央卓哀求著:“我不去,我不去。”

管家惡狠狠地說:“少爺看上你,是你的造化。”

“我不去……”

管家火了:“不識抬舉的東西!”他罵完,就強行拉著央卓往主樓方向走。央卓用力撞向管家,把管家撞了一個跟頭。管家急了,一擺手,上來兩個打手拽住央卓,央卓奮力抵抗著。管家惱羞成怒地說:“還挺有勁兒,把她給我扒了,看看是個公犛牛,還是母犛牛。”

兩個打手開始撕扯央卓的衣服,把她扒了個精光。

洛桑看著院子裏的情形,不屑地說:“下賤的東西,臭哄哄的,想侍候我,我還不要呢。龍色少爺,今天晚上你怎麼安排啊?”

龍色賠著笑臉說:“我再給您選一個會侍候男人的娘們兒,少爺,您消消氣。”

洛桑一齜牙,轉身走了。

龍色氣急敗壞地衝著樓下吼了一嗓子:“一群丟臉的東西!管家,叫你老婆來陪少爺!”

管家在下麵聽了一愣,他臉色難看,但無奈地應承著:“啦嗦。”他見龍色也走了,發起狠來,衝央卓撒氣,大叫:“來人哪,把牛皮口袋抬出來!”

兩個家丁拖著一條大牛皮口袋過來,打手三下兩下把央卓塞了進去,然後往口袋裏灌冷水。央卓泡在冰水裏,凍得瑟瑟發抖。

十幾天後,洛桑悄悄地帶著騾馬貨物回到仁欽府,把那十隻大箱子運進了地下倉庫。仁欽來到箱子前,輕輕地敲了敲箱板,一揮手,家奴把箱子打開,裏麵是英式的步槍,嶄新瓦亮。他取出一杆查看,滿意地點頭。然後,拿過子彈,上膛,衝著牆角咣咣放了兩槍,火光四濺。仁欽高興地說:“英國貨,好東西。”

“爸啦,我在江孜提貨的時候,聽那些英國佬說,江村孜本他們也有動作。”

“什麼動作?”

“英國佬嘴緊,具體的我沒探聽出來,反正,我們得防著點兒。”

仁欽思忖片刻,端起槍來,又射了兩槍,好像是發泄憤恨。

仁欽府的動靜,馬上就被帕甲的密探察覺到了。帕甲匆匆跑進土登格勒的辦公室,他見屋子裏還有兩名警察,欲言又止。格勒明白,衝兩名警察擺了擺手,警察出去了。帕甲上前彙報:“總辦大人,仁欽府從江孜那邊偷偷運來了一批武器,昨晚到的貨。”

“你查實了嗎?”

“查實了。二十幾支長槍,八支短槍。是從英國人駐江孜商務處那兒搞來的。”

“這消息還有什麼人知道?”

“除了我,還有線上的人,沒旁人知道。”

格勒起身踱步,認真地說:“不許跟任何人透露,包括尼瑪大人。”

“我已經叮囑下麵的人了,嚴守秘密。”

“看來,仁欽噶倫要有大動作了。帕甲,我們先給他記著,不要查問,按兵不動。”

卓嘎哼著小曲對著鏡子化妝,塗脂抹粉。占堆站在邊上看著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臉說:“人和人就是沒法比……輕點兒輕點兒,你再稍稍一使勁兒,臉蛋就擠出水了。”

卓嘎瞟了他一眼,開心地說:“討厭,我臉上也沒長癤子,哪能擠出水啊。”

“我是說,你臉皮嫩!”

“這麼貴的東西塗在臉上,再看不出好來,那我可冤死了。這一小瓶法國潤膚霜能換兩頭犛牛呢。”

占堆拿起來,聞了聞,問道:“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香得嗆鼻子。是酥油,還是牛奶?”

“你就別在那兒犯傻了,這都是用化學方法化出來的,跟你說了,你也不懂。二老公,你看我今天氣色怎麼樣?”

格勒一邊吃著幹果,一邊走過來說:“好,不是一般的好。”

占堆還在琢磨著,他問格勒:“二弟,化學是什麼東西?”

“這化學,裏麵門道深了。”格勒不懂裝懂地說。

仆人從外麵進來,徑直走到格勒麵前,稟報:“二少爺,江村孜本派人送來請柬。”

格勒接過來,掃了一眼,扔到桌子上。他繼續跟卓嘎開玩笑:“你別光往臉上抹,手上、腳上都別落下,還有……”他湊到卓嘎耳邊,小聲地說著什麼,顯然是不堪入耳的話。

“你沒句正經話,羞死人了。”卓嘎一邊打他,一邊說。

“都把它化學了。”格勒壞笑著說。

仆人小心翼翼地問:“二少爺,江村孜本的仆人還在門口候著,等您回話呢。”

“你就說少奶奶身子骨不適,我們要去大昭寺祈福,盡量趕到。”

仆人應承著,退了出去。

卓嘎打格勒,笑罵:“你就咒我吧,我看你是起了外心。”

占堆拿起請柬,看了看,擔心地問:“二弟,江村孜本請我們赴宴,如果不去,他會不會怪罪?”

“你覺得應該去?”

“江村孜本在官員中的勢力越來越大,就像上午的太陽。”

“不急,容我想想。……不知他還請了哪些人?”

仆人又進來了,手裏依然拿著一份請柬。

“你怎麼又回來啦?”格勒不耐煩地問。

“仁欽噶倫送請柬,請少爺和少奶奶去耍林卡。”仆人回話說。

占堆感到奇怪,他喃喃地說:“仁欽噶倫跟我們沒過往,他抽什麼瘋,要請我們耍林卡?”

“今天這是怎麼啦?又是家宴,又是林卡。老爺,我們去哪邊?”卓嘎問。

格勒思索著,最後說:“去哪邊?我看,我們哪邊都不去。”他轉向仆人又說道:“你告訴仁欽家的仆人,還是剛才那話,少奶奶不舒坦,我改日再去拜訪。”

仆人退了出去。

占堆琢磨著說:“這兩家請客怎麼趕一塊啦,這不成心嗎?”

“讓你說著了,他們就是成心。仁欽噶倫在噶廈又跟江村孜本頂上了,這隻老瘋狗!他們兩邊較上勁了,假借請客的名義,來試探我的反應。”

“他們想拉攏你?”

“就算是吧。警察局控製在我手裏,手上有兵,說話就硬氣。他們再也不敢小瞧我們雍丹這個族號了。現在熱振攝政的力量也突顯出來了,拉薩城裏已經形成了三派力量,他們互相角力,現在還看不出誰輸誰贏。這種黑漆麻烏的時候,我們兄弟不提著汽燈出門,萬一走錯了路,到時候,佛祖也救不了我們。”

卓嘎聽出了門道,覺得事態嚴重。她見仆人又跑進來,不耐煩說:“又是誰來了?今天的院門檻非被人踏破不成。”

仆人弓腰稟告:“是德勒少爺,已經進了院子。”

卓嘎馬上高興起來,說道:“是姐夫來了,快請。”

紮西已經到了客廳,他見卓嘎正在梳妝打扮,問道:“我來得不是時候吧,你們要出去?”

“姐夫,你今天怎麼有空兒啊?”格勒問。

“在家裏受氣唄,德吉橫豎看我不順眼,我來你家躲躲,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