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德吉坐在卡墊上給蘭澤梳著小辮子,奶媽不斷地往她手上遞著飾物,德吉把飾物結在蘭澤的頭發上。蘭澤照著鏡子說:“阿媽啦,擦絨家的小姐姐都去上學了,我也要上學。”
德吉笑了,拉過女兒說:“可你還小呢,明年吧。”
紮西從外麵走進來,搭話:“喲,蘭澤,想要上學啦?告訴爸啦,為什麼?”
“我去上學,就認字了,就可以自己看經書,不用別人給我讀了。”
“好孩子,有誌氣。先吃飯,吃完飯,爸啦帶你去學校看看。”
德吉還在慪氣,她說道:“蘭澤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
“英國駐藏代表處籌辦了一所學校,剛開學,讓蘭澤去試試嘛。”
“三大寺的喇嘛正鬧騰呢,他們認為,英國人的學校是標新立異之物,會削弱貴族子弟對佛法的信念,破壞了西藏的政教大業。這種時候送蘭澤去學校,太不安全了。”
“少奶奶說得對,英國人開的學校,小姐不能去。拉薩的街頭巷尾都在傳,如果噶廈不關閉學校,三大寺的浪蕩僧就要綁架學生,把他們擄到寺裏去。小姐真要有點兒閃失,那還得了。”
“喇嘛們不過是放狠話,頂多去學校搗搗亂,很快就會過去。這所學校是拉薩唯一的新式教育,蘭澤不去這兒,難道去念私塾?”
“我可以送她去印度的大吉嶺,去噶倫堡!”
“那不是舍近求遠嘛。”
德吉不想再理紮西,領著蘭澤坐到了餐桌前。旺秋衝紮西咧嘴,嘲諷他。紮西想了想,拉過一把椅子,對他說:“旺秋管家,你坐下來一起吃吧。”
“在少爺和少奶奶麵前,我可不敢坐,壞了規矩。”
“沒關係,昨天你辛苦了,院子裏張羅,走廊裏……啊……貓著腰,撅著腚的,累夠嗆!來來,你坐這兒,一塊吃飯。”
旺秋一聽,急了,把椅子拎起來,扔到了一邊。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不知怎麼回事兒。旺秋憤憤地說:“我是奴才,是侍候少奶奶的奴才,我懂規矩。”他端起茶壺,沒好氣地往紮西的茶碗裏倒,酥油茶濺到桌子上。他又拎起糌粑袋子,猛地倒在紮西麵前的碗裏,糌粑呼的一下噴得紮西一身。
德吉看不過眼,說道:“旺秋,不得放肆!”
“少爺沒有少爺的樣兒,讓奴才怎麼侍候!”他把糌粑袋子摔到桌子上,轉身走了。
旺秋氣哼哼地從樓裏出來,正見一個奴仆掃著院子,塵土飛揚。他發邪火,罵道:“這是人幹的活兒嗎?滿院子起灰!”他搶過帚把,一邊打奴仆,一邊接著罵:“以為有人給你撐腰了,想怎麼幹就怎麼幹,你個不知趣的東西!”
強巴端著一盆水從邊上過,旺秋衝他吼道:“還有你,站住!”他走過去,一把將強巴手中的水盆打翻,繼續罵道:“越來越不懂規矩,以為這樓裏的主子喜歡你,你就敢直著腰走路了。”
強巴怯生生地說:“我不直腰……水就灑了。”
“還敢回嘴,我看你還敢直腰,看你還敢直腰!”旺秋使勁兒地砸打著強巴。
德吉、紮西和蘭澤在屋子裏聽到旺秋在外麵發瘋。蘭澤跳下椅子,朝外麵跑去。一會兒,傳來蘭澤的聲音:“不許你打強巴,你討厭!我打你,我打你。”
德吉板著臉,瞪著紮西。
紮西尷尬地說:“這狗奴才,撒邪火呢。”
“你不惹他,他就撒邪火啦?你們男人,沒一個正經東西。”德吉說完,起身也走了。
紮西趕緊跟上,他在德吉身後說:“少奶奶,這事兒不能怪我啊,我一直催你選女婿,你不選,這不,旺秋惦記上啦。”
德吉停住腳步,瞪著他說:“你又念歪經。”
“我說的是正經事兒,旺秋是個很合適的人選,又會辦事,又忠誠。”
“他忠誠嗎?”
“忠誠啊,過去不是這樣嗎?”
“過去?旺秋跟我丈夫在的時候不一樣了,現在……有些放肆。”
“不就是剛才摞臉子,發了點兒脾氣嘛,沒脾氣還叫男人嗎?少奶奶,你認真考慮考慮我的話,旺秋在您身邊這麼多年,知根知底啊。”
德吉突然火了,衝著紮西吼道:“你著急想走,也不能這麼作賤我啊!”
雍丹府院子裏的桌子上放著一些礦物顏料,陽光之下,土登格勒正在畫唐卡,他細心地繪著佛像,精細地勾畫著線條。占堆在邊上走來走去,心事重重,他忍不住問道:“二弟,你和姐夫整治了仁欽一頓,他就從此消停啦?”
格勒停下手中的畫筆,問道:“大哥,你是擔心他會報複我們?”
“他不會善罷甘休的,我們還是要有所提防,這樣才好。”
“大哥,你以為我這事兒做得很莽撞?仁欽搬倒德勒噶倫這半年以來獨霸噶廈大權,很多官員被他壓得透不過氣,敢怒不敢言。憤怒的火焰正在拉薩城的地下湧動,我這麼做是順應人心。”
“這倒也是,替大夥出口惡氣。”
帕甲從外麵進來,他遞上一封信,說道:“代本大人,公函。”
“你念吧。”
帕甲念道:“為祈禱達賴喇嘛轉世念經,下密院全體人員需念憤怒十五施食回遮法。為切實完成此次佛事,需於當日拋食,急需濕腸一副,頭顱兩個,淨血、汙血、寡婦經血各一盆,人皮一整張,即刻送來。”
格勒聽罷,麵帶難色,他問帕甲:“這種事過去市政衙門怎麼辦?”
“按照宗教儀軌,這些東西取自亂倫所生孩童之軀,或死於格鬥的男子,名聲極壞的娼婦,監獄裏的囚犯。”
“他們立刻就要,我上哪去找這些人?”
“這些人肯定不好找,十有八九也找不到,但過去的老爺們都辦得挺好。”
“我明白了,監獄裏的囚犯倒是有一個,這女人,名聲極壞的娼婦到哪兒去找啊。”
女仆聽著他們的談話有些緊張,一失手把顏料瓶打翻在地。
占堆趕緊過去查看,訓斥:“你怎麼回事兒,笨手笨腳的。這是官窯的青花瓷,你十條命也頂不上這一個瓶子。”格勒眼睛一亮,突然說:“這種粗手笨腳的賤骨頭,留著有什麼用。”
女仆一聽嚇壞了,跪地求饒:“少爺饒命……”
“來人哪,拖走!”
“少爺,我還有個五歲的孩子,少爺饒命……”
幾個家奴過來,將她拖走,女仆一直哀求著,聲嘶力竭。
下密院要的頭顱解決了一個,還有一個呢?還有人皮一整張?格勒和占堆來到了朗孜廈監獄,帕甲帶著幾名衙役進了行刑室。他看了看“棕藏裝”,就是他了。
衙役們衝上前去就扒“棕藏裝”的衣服。“棕藏裝”掙紮,問道:“你們幹什麼?”
“給你洗澡,淨身。”
他很快就被衙役們按住,扒光外衣,按到一個大木桶裏。一會兒,“棕藏裝”被淹死,漂在水桶上麵。衙役們把他拖到案板上,撕他的衣服。案板上排放著各式工具,尖刀、彎刀、鉤子……格勒和占堆站在門外看了看裏麵的情景,走開了。
占堆擔心地問:“就這麼把仁欽的家奴殺了,他會不會找麻煩?”
格勒卻很自信地說:“我就怕他不來找麻煩。想在西藏的貴族圈子裏生存下去,不能當軟牛糞,讓別人想怎麼捏就怎麼捏,想貼哪兒就貼哪兒。我們要當佛殿裏的頂梁柱,立在那兒,硬挺挺,渾身上下都是力量。這樣別人才會看得起你。”
占堆聽得茅塞頓開,佩服的目光望著格勒:“二弟,你說得在理兒。”
“大哥,卓嘎在郭察老爺家打麻將呢,你也去吧。”
“她跟郭察夫人她們一撥子,都是夫人、太太,我就不去湊熱鬧了。”
“籌辦獻祭,神聖無比,本來輪不到我,這是郭察老爺為我爭取的。下密院要的東西就都辦齊了,你去回一聲,讓郭察老爺放心。”
占堆明白了,連聲說好,轉身走了。
“棕藏裝”被殺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仁欽府。去朗孜廈送飯的仆人回來向洛桑報告此事。仁欽卻不以為然,他輕描淡寫地說:“諾布死了,我早知道了。”
“爸啦,活蹦亂跳的,怎麼就死啦?一定是被人害死的。”洛桑驚訝。
“沒錯。土登格勒讓人把他給殺了。”
“是他?他這是成心,打狗還得看主人呢!”
“你說得不對,他打狗要看主人的反應。下密院要做法事,土登格勒就把他給用上了。那些大堪布、大喇嘛個頂個都是一言九鼎的人物,我們不會因為一個下人,和下密院把關係鬧僵吧。再說了,土登格勒來了這麼一手,也情有可原。上次他主動來跟我們和解,是我把人家頂回去了。這回,彼此扯平了。”
“爸啦,這口氣您就咽下去啦?”
“咽不下去也得咽!”
“爸啦,土登格勒是有意向您挑釁,他要替其美傑布解恨。”
仁欽火了,吼道:“混賬東西,你什麼時候能從德勒少爺身上學點兒東西,真寬容也好,假寬容也好,照著樣子比畫比畫,也是那個意思。……整天張牙舞爪的!”
洛桑挨了訓,不言語了,站在那裏琢磨著。
紮西在佛堂裏伏案寫作,德吉推門走了進來,她好奇地問道:“你在寫什麼呢?”
紮西把英文版的《烏托邦》推到德吉麵前,故意說:“這書寫得太好了,句句令人醍醐灌頂,可惜,你看不懂。”德吉拿起書,翻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