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不了。你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你也就沒了退路!”
“我可不想知道你們家的事情,是那兩個混蛋把我綁來的。別惹我啊,否則,我到噶廈告你們,別看你是噶倫,我不怕你。”
“你沒有機會了……現在……你隻有兩條路可選……一、給我的兒子當替身,如果你做得好……我絕不食言,把德勒府一半的財產分給你!”
“那我要是不從呢?”
“你知道了我兒子的不幸……這對德勒府來說……就是滅頂之災,你隻有一個下場,你應該知道……我指什麼!”
紮西也火了:“你還能把我殺啦?”
德勒陰險地說:“你以為……我不敢嗎?”
紮西來了倔脾氣,說道:“我還就不信這個邪了,我這不過是一副行走的皮囊,要殺要剮,隨你便!”說著,他又朝外麵走。旺秋和剛珠突然從後麵衝上來,把刀架在紮西的脖子上,將他拖下樓去。
他們將紮西扔進了土牢裏,紮西氣得大罵:“德勒你個老混蛋,不講一點兒道理!你這是綁架,是強盜,比強盜還強盜,我要到噶廈去告你們!”
旺秋看著他,狠狠地說:“你就罵吧,隨便喊,隨便罵,這地牢是石頭壘的,你喊破了嗓子,外麵也聽不到。”
剛珠也很不屑,一邊關木門,一邊說:“餓他兩天,看他還有氣力。”兩個人消失了。
紮西起身跑到木門前,使勁兒地砸:“開門……,給我開門,放我出去!……你們這幫子貴族老爺,是長在破皮襖上的虱子,是吸血鬼、寄生蟲,是一群無情無義、不勞而獲的家夥……”紮西喊了一會兒,見無濟於事,索性不罵了。他四下張望,看到土牢裏除了這扇厚厚的木門,高處還有一個小窗戶。紮西把地上一副木枷立起來,搭在小窗戶下麵,試了幾次,便爬了上去。他的腦袋剛好搭在小窗口上,紮西朝院子裏張望。院子裏,剛珠正領著幾個奴仆四處撒白灰消災。仁欽噶倫的二兒子洛桑群培帶著一群人闖了進來。白灰飄在了洛桑的衣擺上,他一臉怒氣地說:“你們長的是狗眼睛!往哪兒撒呢?”
剛珠一見洛桑,馬上笑臉相迎:“我當是誰呢,是仁欽少爺。冒犯了爺,我給你撣撣……白灰可是好東西,消災滅瘟疫!”
“你們德勒家是消災了,我們仁欽府的災誰來消?”說著,洛桑一把將剛珠推到一邊,帶著人衝進了院子。
剛珠追上來,攔他:“你有什麼事兒啊?門口等著,我進去向老爺稟報。”
“稟報什麼?滾開!”洛桑衝著樓上大喊:“其美傑布,你給我出來!”
旺秋聞訊,趕緊跑了出來,客套地說:“仁欽少爺來了,怠慢怠慢,裏麵請。”
“你們家正在鬧瘟疫,我怕招上,就這兒說!你去把其美傑布叫出來!”
紮西從土牢的小窗戶裏看見旺秋圍著洛桑又作揖,又說好話,他感到驚異。這時,德吉從樓裏出來,她見洛桑一夥人的架勢,明白了,於是不卑不亢地說:“洛桑少爺,你這興師動眾的,抄家啊?”
“少奶奶就是少奶奶,懂事!你應該聽說了,前些日子,我們家老爺被人用手雷炸了。你知道是誰炸的嗎?”
“我怎麼知道,你得去問市政衙門。”
“問過了,市政衙門已經找到了線索,炸老爺的那枚手雷,是英國產的新型號,從印度那邊偷運過來的。也就是說,是你們家商隊運來的,我找其美傑布,讓他把凶手交出來!”
“凶手怎麼會在我們家?洛桑,你說話可要有憑據。”
“德勒老爺反對我爹當攝政,與我們家為敵,這連八廓街上的野狗都知道。我不跟女人糾纏,趕緊讓其美傑布出來!”
德吉輕蔑地笑了:“其美傑布沒回來。”
洛桑死死盯著她:“不可能!”
旺秋湊上前,賠著笑臉說:“仁欽少爺,我們家少主子去山南的莊園了,要住些日子才回來。”
“狗奴才,我給你一大嘴巴!我派人去山南打聽過,他根本就沒在那兒!”
此話激起了德吉的憤恨,她問道:“你還派人去哪兒啦?”
洛桑一愣,馬上岔開話題,打哈哈:“我還派人去了噶倫堡,其美傑布跟一個漂亮的印度娘們兒跑了,你就在家守活寡吧!”
德吉強壓心中的怒火,憤憤地說:“洛桑,在德勒府,不許你放肆!”
“我不放肆可以,既然少爺不在家,那你把凶手交出來吧。……要不然,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旺秋趕緊作揖:“仁欽少爺,有什麼事兒,等我們家少主子回來再說吧。求求你了。”
洛桑一把將他推開:“不交凶手是吧?”他大聲地對隨從說:“給我翻!”
剛珠火了,把藏獒牽了出來,要跟洛桑拚了。德吉見狀,冷靜下來:“他不是要找手雷嗎,讓他找,找不出來,我看他怎麼出這個院子!”
洛桑一夥開始亂翻,把貨物揚得亂七八糟,既而又四處砸東西,院子裏頓時一片狼藉。藏獒衝著他們狂吠,人怨狗怒。德勒噶倫聽到院子裏吵嚷和打砸的聲音,強撐著從床上爬起來。他顫顫悠悠地挪到櫃子一側,拿出一杆英式獵槍。德勒推開窗子,看到院子裏的情景,大怒,他端起獵槍,朝著洛桑就是一槍。咣……,子彈打偏了,洛桑的一個隨從應聲倒下,血流不止。院子裏的人都被震住了,洛桑一把將身邊的另一個隨從拽過來,擋在身前,衝著樓上喊道:“你敢拿槍打我?你個遭天瘟的老東西,你還沒死呢?”
德勒氣得渾身發抖,一邊拉槍栓,一邊罵道:“魔鬼的兒子,敢到我府上胡鬧,我崩了你!”他又端起槍,但已經耗盡了氣力,手一抖,槍掉了下來。
洛桑見狀,膽大了,衝著樓上叫罵:“你打,你打,一開窗子滿院子都是你的臭味兒,整個一死人幌子,還敢發威!”
德吉憤怒到了極點,她發瘋似的衝過來撕抓洛桑的臉:“你這個畜生!欺人太甚!”
洛桑的臉被抓出了一道血印子,他惱羞成怒,回手打了德吉一個耳光。德吉猝不及防,跌倒在地。旺秋、剛珠和眾家奴見狀衝上去和洛桑的人撕打起來。
德勒不堪羞辱,在窗前吼道:“旺秋,你去叫他老子來……”他一口汙血噴出來,摔倒在屋子裏。
德吉看到,驚恐地大叫:“爸啦……”她轉身奔主樓跑去。旺秋、剛珠也停下手,跟著衝進樓去。德吉和旺秋等人跑到德勒跟前的時候,他已經奄奄一息。德吉不顧德勒的傷寒,抓著他的手,淚眼漣漣,哭喊:“爸啦……,你醒醒,爸啦……”
洛桑見狀,裝傻充愣:“你這老頭,別裝死嚇唬人,你在樓上,我在樓下,我可沒碰你一手指頭。我走了!走了!”洛桑一夥人抬著地上中彈的隨從出了院子。
德勒漸漸醒來,悲憤欲絕:“仁欽……仁欽父子是虎狼之心,他是要……斬盡殺絕啊……”
“爸啦,您放心,隻要我在,不會讓他們得逞。”
“德吉,你不要……逞強……現在隻有一個辦法……可以救德勒家族……可以救你……隻有你的妹夫……沒有別的辦法了……讓土登格勒先離婚……後入贅……快!”
德吉痛哭不止:“爸啦……”
德勒運足了全身的力氣,說了最後一句話:“土登……格勒!”便氣絕身亡了。
紮西一直趴在土牢的小窗口前看著院子裏發生的一切,樓上傳來德吉撕心裂肺的哭聲,他知道發生了什麼,沉默了。雖然紮西在印度噶倫堡的時候,對革命組織“雪域同誌會”有一些了解,但他畢竟是清淨的佛門之人,從沒參加過真刀真槍的革命鬥爭。今天的一幕,讓他親眼目睹了大貴族之間你死我活的撕咬,更認識了西藏農奴製度的殘酷。
紮西從木枷上走下來,坐在潮濕的泥地上,開始念經。
洛桑回到仁欽府,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來見父親。他胸有成竹地對仁欽說:“其美傑布死了,這回您心裏該踏實了。”
仁欽還是有些不放心,問道:“你確認他死啦?”
“千真萬確。今天我去德勒府晃了一圈,刁難了一下德吉,其美傑布但凡在家,他肯定得站出來。還有,咱們派出去的人親眼見他掉進了河裏,他現在不被魚吞進肚子裏,也順水漂進印度洋了。”
仁欽冷峻地看著他,又問:“德勒噶倫呢?”
洛桑不屑地說:“那老東西,傷寒都爛了半截了,他還端著槍衝著我耍威風。”
“嗯?你在德勒府是不是太過分啦?”
“爸啦,是那老東西過分,他好歹也是我的長輩、您的同僚,他竟然對我開槍,要不是我身手敏捷,死的就不是他,而是我。”
“德勒大人,死啦?”
“他連槍都端不動了,累死了。”
仁欽看著洛桑,心情複雜,最後說:“越是僵硬的牛皮,越容易被折斷。”說完,他不再理洛桑,走到佛龕前,行禮。
洛桑跟了過去,催促:“爸啦,德勒父子倆都沒了,萬事俱備,我們該動手了。”
“你給德勒噶倫祈個福吧。”
“祈福?”洛桑蒙了。
“我佛慈悲,這是為人行事的根本。替德勒大人超度吧,他聽得見。”仁欽說完,開始對著佛像念經。洛桑無奈,隻好學著他的樣子念經。
德勒府院門外的地上用白灰勾畫出巨大的八瑞圖和天梯。旺秋陪著德吉站在大門內,迎接前來吊唁的客人。土登格勒和土登占堆引導客人去給酥油燈添油。大家忙忙碌碌,沒有悲慟的哭號,隻有內心的悲傷。
卓嘎來到德吉跟前,著急地問:“阿佳啦,姐夫怎麼還不回來?派人去報信了嗎?”
“你姐夫,他回不來了。”德吉突然說。
“為什麼?”卓嘎吃驚地問。
旺秋馬上用話攔德吉:“少奶奶,您在這兒候一上午了,不吃不喝怎麼行,回上房休息一會兒吧。”
卓嘎也為姐姐擔心,於是說:“阿佳啦,這邊我盯著。你回去歇著吧,停靈得三天呢,你一個人熬著,還不熬倒了。”
“卓嘎,外麵你和妹夫們多操心,我是該進去啦!”說完,德吉隨旺秋進了主樓。她表情凝重地坐到客廳的卡墊上,看了看旺秋和剛珠,開口問道:“府上現在這種局麵,怎麼應對?我想聽聽你們的主意。”
旺秋想了想,說:“犛牛的頭已經探進了帳篷,很快它的身子也會擠進來。仁欽父子可是有話在先,他們不可能善罷甘休。我們應該借老爺的葬禮之機,抓緊聯絡金座活佛、普次大人、索朗大人,還有……”
德吉搖了搖頭,打斷他:“時機已經錯過了。”
“可是,他們與老爺都是過命的交情,現在德勒府遇到危難,他們不會袖手旁觀!”
“他們與堅色大人也是過命的交情。堅色被抓進監獄,他們可曾哼了一聲?這不是背叛,而是自保。”
旺秋有些失望,喃喃地說:“那就隻有一個辦法了……按理,我們也是拉薩城裏數得著的貴族人家,我不應該說這種話……”
“說吧,別吞吞吐吐的。”
“進什麼廟念什麼經。時至今日,硬拚是不行的,不如備上貴重禮物去仁欽府報喪,我想,他們也是佛法教化的子民,總該有一丁點兒的悲憫之心吧。”
“照你的意思,我去仁欽府跪地求饒?”旺秋見不對德吉的心思,不言語了。
德吉沉思了一會兒,扭臉問剛珠:“你說呢?”
剛珠拿不出主意,難過地說:“奴才笨,不能為主子分憂。少奶奶,您說怎麼辦,我聽您的。”
德吉思忖著,最後堅定地說:“獎賞魔鬼,放生餓狼,不可能有好下場。也許等不到給老爺辦完四七,他們一準兒地上門。與其受仁欽父子淩辱,不如玉石俱焚。”
旺秋聽出味兒來,問道:“少奶奶,您想幹什麼?”
德吉沒有回答他,而是讓他去把竹筆、墨水和藏紙端來,開始在紙上寫授權文書。旺秋看明白了,撲通一下跪在她麵前:“少奶奶,使不得,您不能這樣草率啊。”
德吉冷靜地說:“我雖是德勒府的媳婦,也不能算是外人,今天我做主了。我們德勒家族的祖先,當年協助北京大皇帝的天兵驅逐準噶爾出西藏,立下赫赫戰功,被冊封為四品將軍,到今天已有二百多年的榮耀。我們在全藏各地有莊園九處,牧場四處,土地二萬多藏克,牲畜一萬六千多頭,農奴、牧奴二千七百多人,這些都是曆代先輩善報所得。我不能讓它落到仁欽手裏……”
剛珠也反應過來了,忙跪下來磕頭:“少奶奶,您到底想要幹什麼呀?”
“我要把它分給那些幫助過我們的親戚、朋友,還有一直為德勒家祈福的寺院。就算是感恩吧。”
“少奶奶,您把家分了,那您怎麼辦?”
“我絕不會給仁欽留下一粒青稞。等他上門,我就跟他們同歸於盡!那位喇嘛先生還在地牢裏嗎?”
剛珠這時才想起紮西,這幾天大家完全把他忘得一幹二淨。
一直沒有人給紮西送飯,他被餓得體虛,迷迷糊糊地倚在石牆上。突然,木門外麵傳來開鎖的響動,紮西挑起眼皮。牢門開了,德吉、旺秋和剛珠走了進來。剛珠的手裏還擎著一個托盤,上麵蓋著綢布。
紮西慢慢騰騰地從地上站起身,嘟囔著:“餓死我了,可算給我送飯來了。唉,外麵亂成那樣,我也不怪你們。”說著,他掀開綢布,愣住了。盤子裏是一個精美的金法鈴和三卷銀圓。紮西不解,望著德吉。
德吉解釋說:“兩個奴才不會辦事,得罪了先生,這是給你賠禮的。”
紮西氣不打一處來,嚷嚷著:“你還想收買我?我同情你們家,我也痛恨那夥無賴,但非讓我當替身,這也強人所難啊,太荒唐了。”
“你不用當替身了,拿著這些東西離開德勒府吧。”
紮西有些意外:“你要放我走?”德吉點了點頭。
“真的,那我走了?”紮西將信將疑,他順著德吉和旺秋的身邊往外蹭,又朝牢門挪了幾步,又問了一遍:“我可真走了?”
德吉真誠地說:“把東西拿走!我聽剛珠說,你來的時候,什麼行李都沒有。就算你是位雲遊僧,路上也需要盤纏不是。”
紮西有些感動:“少奶奶,你真是大仁大量的白度母,那我就不客氣了。”他返身回來,把盤子裏的東西,裝進了袈裟裏。他晃了晃手裏的金法鈴,又說:“我也不能白拿德勒府的東西啊,要不,我留下給老爺念三天經,超度完我再走。”
旺秋煩了,衝他發火:“叫你滾,你就滾!”
紮西這回也不示弱,上去踢了旺秋一腳:“還敢衝我咬!狗奴才!”說完,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