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官道沒走多遠,旺秋和剛珠就看到了夥計說的少爺。
一個貴族人家也是在躲避瘟疫,他們在一片草坡上大吃大喝,紮西正圍著他們討要吃食,奴仆不給,推搡他。紮西一陣暈眩,跌跌撞撞地衝到貴族老爺身邊,搶過茶碗狂喝起來。貴族少爺氣急敗壞,揪起他剛要打,卻發現紮西已經口吐白沫,渾身抽搐。貴族少爺嚇得趕緊把他推到一邊,紮西連滾帶爬,最後摔倒在糌粑袋子上。
“該死的喇嘛,這個騙人的手法,我見過。”剛珠罵道。他們躲在大樹後麵,遠遠地觀察著紮西。
旺秋有些疑惑:“他不是少爺?”
夥計堅定地說:“是少爺,剛才我離他沒有十步遠,看得真切,他就是少爺。”
“少爺會搶人家的茶喝?蠢東西!他叫紮西頓珠。”
“你認識他?”旺秋問道。
“認識,少爺也見過他一麵……我以為他死了,原來是騙吃騙喝呢,這個不長毛的禿驢。等著,我過去非臭揍他一頓不可!”
旺秋一把將剛珠拉住。遠處的貴族一家顯然受了紮西的騙,他們又怒又氣,最後,嚇得趕緊躲開了。紮西見眾人走遠了,他跳起來,笑嘻嘻地衝剛珠和旺秋這邊招手。還沒等剛珠和旺秋反應過來,突然從他們的身後湧出來一大批災民,蜂擁而上,奔向紮西。刹那間,塵土飛揚。紮西把糌粑分給災民們,大家歡天喜地吃起來。紮西安頓好了眾災民,自己也撿了一塊風幹羊腿,揚長而去。
沒想到,世上竟有相貌如此相似的兩個人,從小到大,旺秋都是其美傑布少爺的玩伴。他對少爺太熟悉了,如果不是剛珠的提醒,他也會把眼前這個人當成其美傑布。於是,一個大膽的計劃,在旺秋的腦子裏迅速形成。
紮西轉過了山角,聽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地叫著,便來到一塊僻靜的地方坐下來。從懷裏掏出一個白酒瓶子,倒上一碗。紮西想了想,把在廢墟裏撿的那塊雙麵佛像的石片擺好,對著佛像禱告:“來此世上,我有兩個不舍,一是不舍佛;二是不舍酒。我不喝酒,禮佛總定不下心神,我喝了酒,又犯了菩薩定下的戒律。菩薩,你先喝一碗,你開了戒,我也就可以跟著你開戒了。”說著,他把那碗酒灑在了佛像麵前。紮西為自己的小聰明感到愜意,嘿嘿地笑了起來。他給自己也倒了一碗酒,一飲而盡。酒水落肚,紮西心滿意足,又不免產生一種罪惡感,他衝著佛像磕了一個長頭。腦袋剛剛挨到地麵,他突然感覺自己的左右有人,扭頭望去,竟然是旺秋和剛珠。
旺秋抬腳把紮西踩在地上。紮西嚷嚷著:“幹什麼?”他一眼認出剛珠,心中已經明白了大概,戲笑道:“遭天瘟的,你沒死啊?噢,我給你消毒救了你命,你來謝我……給我帶來什麼供養,拿來,拿來。”
剛珠俯下身去,認真地說:“你跟我們走,要供養,有的是。”
紮西依然被踩得動彈不得,他罵道:“我騙了你們的吃食,都救災民了。你抓我去官府就是了,不能踩我的佛頭啊。”
旺秋說話了:“你隻要答應跟我們去拉薩,我們不會送你去官府的。
紮西掙紮著:“你放開我,去哪兒都行,放開我再說!”
旺秋抬起腳,紮西一翻身從地上躥起來,他氣憤地把旺秋推到了一邊:“你是誰啊?”
“這是我們德勒府的大管家,旺秋老爺,他是專程來請你去拉薩的。跟我們走吧!”
紮西這時發現,他們身後還有兩個隨從牽著馬,心想這下糟了,必須趕緊脫身,他嚷嚷著:“我憑什麼跟你們走!去拉薩,還去西天呢!”
旺秋見他變卦,翻臉了:“你這個四處遊蕩的喇嘛,我來請你,是抬舉你!”
紮西撿起地上的佛像石片,揣在懷裏,起身就走:“你千萬別抬舉我,抬舉別人去吧。讓開,別擋著我的路!”紮西從旺秋麵前大搖大擺地走過。旺秋怒不可遏,他抓起地上的羊腿,照著紮西的腦袋砸了過去。紮西被打暈了,晃了晃,倒在了地上。等紮西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被裝進了牛毛袋子裏,搭在一頭健壯的騾子身上,被幾名夥計押送著,走在德勒家的商隊裏。
拉薩城裏的瘟疫越鬧越凶。這座隻有兩萬多人口的聖城,已經有上千人死於非命。街巷中到處倒著屍體,寺院裏的喇嘛也躲到山上去了。那些貴族人家都四門緊閉,但還是擋不住瘟疫的侵襲。德勒府裏的仆人也死了幾個,這讓少奶奶德吉擔心起來。她知道歐洲已經找到治療傷寒的辦法,想瞞著德勒噶倫請來英國駐拉薩商務代表處的湯姆醫生給老爺治療。
德吉哄他:“爸啦,湯姆醫生有疫苗,它能治好傷寒。”
“疫苗是什麼東西?”德勒噶倫一聽就炸了。
德吉解釋:“是一種藥,等醫生來了,讓他拿給你看。”
德勒:“我不想見洋人,也不用洋人的玩意兒……我倒要看看是這傷寒厲害,還是我厲害!”
“你這是糊塗,不懂科學。”德吉慪氣地說。
“科學?科學比佛法還大!”德勒顯得理直氣壯。
德吉說服不了他,又不想眼睜睜地看著德勒老爺一陣陣地打著寒戰,她轉身去了客廳。德吉感到有些虛脫,她害怕自己是不是也染上了傷寒。正煩著的時候,妹妹央金卓嘎風風火火地來了。卓嘎是大貴族雍丹府的少奶奶,也是土登格勒和土登占堆的妻子。她隨大丈夫占堆去西藏各地朝佛剛剛回到拉薩。德吉不想讓妹妹看破自己的心思,她故作輕鬆地說:“什麼時候到拉薩的?”
“昨才回來,正趕上熱振活佛的就職大典,那是個八輩子碰不上的熱鬧,可不能把我落下……”讓卓嘎奇怪的是,在攝政的大典上竟沒有見到德勒噶倫。“怎麼德勒府一個人都沒去啊?我還以為能在大典上碰到阿佳啦呢。”
德吉臉上透出一絲苦笑,不知該怎麼回答她。卓嘎觀察著她的神色,感到不對頭,問道:“阿佳啦,你怎麼啦?臉色不太好看。”
“可能沒睡好吧。”
卓嘎一招手,雍丹府的女仆便擎著托盤走了過來,卓嘎掀掉托盤上的蓋布,裏麵露出一些珠寶、金飾。她湊到德吉麵前說:“這些都是從薩迦法王那兒得來的,開過光的,我給你挑了幾件,你戴上試試……”
德吉沒心思,坐著沒動。卓嘎回過身來,問道:“姐夫呢?怎麼沒見他人影兒。”
德吉答道:“去印度辦貨,還沒回來。”
“怎麼去這麼多日子,我還惦記著他給我捎的法國香水、英國香粉呢……”
“你整天除了這點兒心思,就不能想點兒別的!”德吉按捺不住心中的煩悶,突然發作。
卓嘎蒙了:“阿佳啦,我……我哪兒惹你啦?”
德吉覺得自己失態,掩飾著:“算了,跟你們沒關係。”
卓嘎擔心起來,問道:“阿佳啦,家裏……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
“沒事兒,能出什麼事兒。是老爺病了,養一陣子,會好的。”德吉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我們在薩迦寺朝佛,還專門給德勒老爺祈了福,佛菩薩會保佑老爺的。”
樓上突然傳來德勒的罵聲:“我才躺下幾天,連奴才都不聽使喚了,旺秋這狗東西,怎麼有去無回啊?他到底去哪兒啦!”接著就是劈裏啪啦摔東西的聲音。德吉連忙向卓嘎解釋說:“老爺染上了傷寒,他悶得慌!”
卓嘎善解人意地說:“我上去給老爺請個安吧?”
“算了,侍候老爺的女仆已經死了一個。我沒染上,就是萬幸。卓嘎,你們現在就回雍丹府,躲在家裏哪兒都不要去,聽我的話,明白嗎?”
卓嘎順從地離開了德勒府,她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問二丈夫土登格勒:“我們離開這段日子,拉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我在熱振攝政就職大典上,聽人們在議論,仁欽利用熱振活佛執掌政務之機,要整治德勒老爺。這事兒是真是假?”土登格勒隻好告訴她:“德勒噶倫支持堅色大人當攝政,結果遭到了仁欽的暗算,堅色大人已經被關進了布達拉宮的夏欽角監獄。給達賴看病的強巴佛醫也被抄了家。”
卓嘎嚇傻了,問道:“那……他們會不會抓德勒老爺?”
“目前……他們還找不出德勒噶倫的罪名。但仁欽絕不會輕意放過他,這裏麵很複雜。”
土登占堆平時熱衷於念經禮佛,對噶廈的政務很少動腦子,他聽了格勒的話,皺起眉頭,問道:“二弟,這是為什麼呀?”
“我估計,姐姐家恐怕要遭殃了。你想啊,堅色受達賴寵信這些年,在全藏各地,有多少官員、多少家族受過他的恩惠,他現在雖然觸了黴頭,但不等於他的力量被徹底削弱了。德勒噶倫就是他最強有力的支持者,隻要他的勢力還在,等時機成熟了,堅色大人隨時都會東山再起。”
“這麼說,仁欽是不會放過德勒老爺的。”
“隻有鏟除德勒噶倫,仁欽那夥人才會高枕無憂啊。”
“二弟,如果姐姐家遇到不測,我們可不能袖手旁觀。”
格勒看了一眼卓嘎,說道:“那當然,我們畢竟是親戚,不管什麼時候,我們哥倆永遠跟阿佳啦站在一起!但現在,仁欽和德勒老爺的角力還不明朗,我們躲在一邊,以靜製動,這可能是對德勒老爺最大的幫助。否則,仁欽把我們雍丹府也順帶著捎進去,德勒老爺還得救我們,那不是添亂嗎?……不說了,不說了,心裏堵得慌!天也不早了,睡覺吧。”
卓嘎放心了,起身說道:“還是二老公有心機!我也困了,睡吧。”她朝正房門口走去。
占堆起身跟在她身後,他突然停住腳步,轉身對格勒說:“二弟,今天還是你睡正房吧。”
格勒推辭:“大哥,你去。”
“不不,我和夫人朝佛這些日子,天天都在一起,輪也輪到你了。你去!”
“那好吧,今晚我睡正房。大哥,你也早點兒歇息吧。”說完,格勒走到正房前,解下腰帶,掛在門旁的鉤子上。卓嘎在門口親熱地摟過格勒的胳膊,兩個人進了房間,把門關上了。遵照父母之命,土登占堆和土登格勒兩兄弟娶了日喀則大貴族的女兒央金卓嘎,組成了一妻多夫製的家庭。雍丹家族在拉薩也是曆史悠遠的大貴族,他們兄弟二人同娶一妻,是依照西藏的傳統,力求一個家族內部不分家,以確保家族的實力。
小別勝新婚。一會兒,正房裏傳來卓嘎和格勒的調笑聲。占堆轉頭望著正房門,一臉的憨笑。
旺秋和剛珠帶著德勒府的馱隊進拉薩城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他之所以選擇這個時候,是為了掩人耳目。其美傑布少爺不在馱隊裏,這個消息一經傳出,對德勒府會非常不利。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仁欽噶倫派出來的探子已經日夜守候在德勒府門前。那個裝扮成乞丐的家夥正蜷縮在街口的牆角下,眼睛都不眨地看著馱隊從他身邊走過。乞丐見騾馬馱隊都進了德勒府的院子,馬上起身飛奔而去。
德吉聽到院子裏人喧馬沸,她披上外衣,急匆匆地跑了出來。一進院子就朝四下裏張望,尋找其美傑布。旺秋知道德吉在找什麼,他趕緊跑了過來。德吉問道:“旺秋,少爺呢?”
旺秋站在台階下麵,欲言又止。剛珠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哭了起來:“少奶奶,奴才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德吉焦急地問:“你跪下是什麼意思?快告訴我,少爺在哪兒?”
剛珠大哭:“少奶奶,少爺他……”
旺秋見院子裏的奴仆們都在看著他們,他一把將剛珠拽起來,大聲地說:“少爺他讓我們先回來,夏麥莊園鬧了瘟疫,少爺帶人巡察去了。”
德吉聞聽,將信將疑地問:“你說什麼?”
剛珠看了看周圍的奴仆們,明白旺秋撒謊的用意,也趕緊改嘴:“對,對,少爺去夏麥莊園了。少奶奶,少爺讓我們把商隊先趕回來,他隨後就到。”
看著旺秋和剛珠的神情,德吉心中有數,她眼前一黑,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台階上。撒謊,他們都在撒謊!這種時候,少爺絕不會去夏麥莊園。自己的預感竟被無情地證實了,她一下感到天塌了下來!
旺秋見狀,撲了過去:“少奶奶……少奶奶……”
德吉很快清醒過來,她站起身,沉靜地說:“我知道了。旺秋、剛珠,你們進來吧。”
夥計們把騾馬牽進了馬廄。他們把紮西從騾子背上掀了下去,扔在草堆上。紮西在袋子裏大叫:“快放我出去,這不是到家了嗎。放我出去!”
隨從踢了他一腳,吼道:“叫什麼叫!管家老爺還沒發話呢,待著你的!”
“我要撒尿。”
“你哪來那麼多尿,憋著吧,憋不死。”
兩個負責看管的夥計疲憊極了,他們懶著理紮西,靠在牆角,一會兒就睡著了。
旺秋和剛珠隨德吉進了碉樓,來到了德勒噶倫麵前,兩個人跪了下去。德勒審視著他們,心裏已經明白大概,但他還是心存僥幸地問:“少爺沒回來?”
旺秋淚流滿麵,哽咽著說:“老爺,我去晚了。”
“晚了,我知道你去晚了。”德勒強忍著悲傷,又問道:“少爺是怎麼死的?”
“老爺,我趕到的時候……少爺已經不在了。”旺秋說不下去了,抽泣起來。
德吉強撐著精神,厲聲地說:“別光顧著哭,老爺問你話呢!……剛珠,你說。”
剛珠哭喪著臉說:“索橋被炸了,少爺掉進了河裏,我們撈了好幾天也沒……”還沒等剛珠說完,德勒老爺一口氣沒上來,暈了過去。
德吉也顧不上那麼多了,撲了過去,大聲地叫著:“爸啦……,爸啦……,你醒醒……”
旺秋也爬了過去,呼喚著:“老爺,老爺……”
剛珠倒是來了主意,衝到床上開始扒德勒的衣服,給老爺搓腿,情急之下,他衝著旺秋吆喝:“管家老爺,你去酒窯拿瓶烈酒來。”旺秋突然被剛珠指使,有些意外。
德吉命令旺秋:“快去,把酒拿來。”旺秋似懂非懂地答應著,朝門外跑去。一會兒,旺秋抱著兩瓶西寧大曲回來。剛珠把酒倒出來,給德勒老爺搓腿,德吉也學著剛珠的樣子,倒上酒,給德勒老爺搓胳膊。旺秋還是有些不明白,問道:“這管用嗎?”
剛珠邊給德勒老爺搓胸口,邊說:“管用不管用,也得試試。你也別閑著,搓。”
三個人忙碌了一陣子,德勒老爺竟咳了兩聲,醒過來了。旺秋和剛珠趕緊彎腰候在邊上。德勒瞪著他們,氣若遊絲地說:“你們,抬起頭來。”旺秋和剛珠抬頭望去,看著老淚縱橫的德勒。
德勒有氣無力地說:“我們敗了!”
旺秋安慰他說:“老爺,沒敗!您會好起來的……等你身體硬朗了,咱找仁欽算賬去!”
“別說這些了,我恐怕……不行了。德吉,這個家就交給你了。”
德吉悲恨交加,她說道:“爸啦,您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