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姑說,你們走吧,不管去哪裏都行,不要管我了,我反正老了,出去也是送死,還不如留在這裏照顧你們的父親,還有小魚,我走了,誰給他們過七月十五呢?
阿水握著秦自清的手說,我們也不走了, 我們要跟我們的玻璃在一起,沒有了玻璃,我們什麼也不是,不過是兩個醜八怪而已,但在玻璃旁邊就不一樣了,除非能讓那塊玻璃跟我們一起走,否則我們哪裏也不去。
麻姑似乎不太在意他們兩個的意見,她沉吟了一會,望著高秉輝,一字一句地說,我拜托你,把阿山帶出去吧,替我照顧好她,讓她去過兩年人過的日子。
阿山搶著說,我不走,你們在哪裏,我就在哪裏,我要跟你們在一起,沒有了你們,我是活不下去的。
聽話,我們家總得有一個人活下去。再說,就算為了小魚,你也得到外麵去,她不是想到山外去讀書嗎?你要是去了,她也會去的,她的魂魄會跟著你們去的。
高秉輝也說,我本來也是不想走的,我已經把那邊的一切都處理好了, 我這次來就是下定決心要到霧落來定居的。我隨阿山吧,她在哪我就在哪。
會議開了足有半天,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最後,麻姑說,那就這樣定了吧,阿水留下,阿山出去,明天就要開船了,你們趕快準備準備。
阿水推搡著不停抹眼淚的阿山,去幫她收拾衣服行李。麻姑卻攏了攏頭發,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出去了。在阿山走之前,她想做成一件事,她想按自己的方式,把阿山和阿水一起嫁出去。她知道這不合規矩,他們都沒有結婚證,但偌大一個霧落都沒有了,哪裏還有結婚證這個小玩意兒呢?這是她最後的願望,也是她一輩子都在渴望的事情,當阿山和阿水還小的時候,她就不止一次地暢想過兩個女兒出嫁的情景,她看過許多人家嫁女兒,她聽過許多出嫁女的哭嫁歌,每個女兒的哭嫁歌都不一樣,那時她就開始胡思亂想,阿山阿水出嫁的時候,會唱出什麼樣的歌來呢?偏偏這兩個女兒一直不給她這樣的機會。
麻姑沒想到,她最後一個願望也要落空了,最後一批移民正挑著行李,趕著豬貓雞狗,有的還背著一棵屋旁的樹苗,棲棲惶惶地坐在河邊,等候那艘移民的大船。霧落街上空蕩蕩的,麻姑遇到的第一個困難,就是她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幫哭嫁的姑娘,姑娘們早都走了,不僅如此,她連參加婚禮的客人都請不到,隻剩最後一天了,傷心還來不及呢,誰也沒有心思去吃人家的喜酒。第二個困難是她怎麼也找不齊吹鎖呐放喜銃的班子,那些人也都走了,隻剩下一個放喜銃的還在,但光有銃不是夠的。
麻姑隻得想出一個最簡單的辦法,她自己來陪兩個女兒唱哭嫁過。她對她們說,我年輕的時候唱得可好了。
太陽剛剛偏西,麻姑就在灶邊擺開了架勢,她要把自己最得意的手藝拿出來,她要做一頓她們永世不忘的晚飯。兩個女兒換上最漂亮的衣服,站在一旁給她幫忙,哭嫁歌就在灶邊開唱了。麻姑起頭唱第一段:
天上星多月不明/爹娘為你操碎心/一怕你受饑餓/二怕你疾病生/三怕穿戴比人醜/四怕命運不如人┅┅
阿山和阿水接著唱:繡花蓋頭頭上蒙/哥哥嫂子把親送/別家忙得金滿鬥,爹娘忙得一場空/臉哭腫來眼哭紅┅┅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三聲銃響,大家跑出來一看,原來高秉輝不知何時竟把那個三眼銃借來了,他裝好藥末,拿根鐵條一板一眼地鏨緊,點燃一根撚子,就伸出手去放一個銃眼,再拿回來點上,再伸出去手去┅┅,看上去架勢十足。
月亮升上來的候,突然出現一個怪異的景象,月亮開花了,圓圓的月亮突然像一顆層層綻放的球白菜,地上頓時大放光明。麻姑一家五口站在樓頂上,這才感到霧落空曠無比,所有的樓房都空了,所有的街道都空了,連山上都是空的,除了霧河傳來嘩嘩的流水聲,整個霧落一片寂靜。
麻姑緊盯著霧河,她注意到了,昨天,水位才到那棵大苦楝樹的根部,今天,苦楝樹已經隻剩一點樹梢露在水麵上了。河水擠破霧河的堤壩,順著農田和溝渠四散奔逃。麻姑突然對家人說,其實我們的小魚真聰明,她才那麼小,就知道長江像一條蜈蚣,你們看,現在霧河也像一條蜈蚣了。
這是小魚死後,她們第一次公開懷念小魚:
她沒見過巨龍,她隻見過蜈蚣,她太誠實了,她不習慣說些無根無據的話。她一直就是個誠實的孩子。
她那時對我說過,霧河太小了,地圖不要它,霧落也太小了,地圖也不要它,這就跟人一樣,我太小了,人家也不要我。我問她,誰不要你了?她就不說話了。這孩子,別看她平時話不多,心裏裝的東西可不少。
你們說,她為什麼那麼喜歡圍巾呢?一年四季都戴圍巾,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她們到底說不下去了,因為她們一定得繞開王叔這兩個字,一定得繞開雷管這兩個字,一定得繞開木器廠這三個字,盡管這些都不存在了,但她們還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無所顧忌地說出這些字眼來。
夜半時分,最後一趟移民大船就要開動了。麻姑、阿水和秦自清遠遠地站在岸邊,看著船舷邊不停揮手的阿山和高秉輝。麻姑流著淚說,你們看,他們兩個站在一起,真的像一對夫妻呀。阿水說媽,你在說什麼呀,他們就是一對夫妻呀。
我是說,他們十多年沒見麵,一見麵還是那麼相宜。
我懷疑我姐是故意這麼做的,高秉輝一走,她就把自己冰凍起來,高秉輝一來,她就趕緊解凍,所以他們看上去還是那麼相宜。
跳板緩緩升起來了。阿山哭了起來,麻姑看見她在喊:媽!她張大嘴聲嘶力竭的樣子,就像她小時候哭著喊著要吃奶的樣子。突然,阿山轉身在走道了奔跑起來,她跑下了樓梯,又在一樓的走道上大步奔跑。阿水說不好了,阿山要下船!話音未落,阿山已踏上了高高收起來的跳板,直直地掉了下來。
幸好是淺水,阿山掙紮了一會,就抱住了一根木樁。緊接著,她聽見後麵又是通地一聲響,高秉輝也從跳板上跳了下來。他向她遊了過來,
她說,大船是不會為你一個人停的,你會後悔的!
他什麼也沒說,隻是眼睛驀地濕潤了。
秉輝,你說,像現在這樣,我們之間算不算偉大的愛情。
他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他摟著她,向岸上走去。身後的跳板已經完全收回去了,大船緩緩轉身,悵悵地往外駛去。
第二天,麻姑一家搬到了五峰山上,那裏有個道路管理站,早已人去樓空,正好可以暫住。又過了幾天,清早醒來,麻姑習慣性地向山腳下的霧落望去,不禁失聲驚叫起來:霧落不見了!
霧落真的不見了,浩浩蕩蕩的水麵上,隻有一些小山探著頭在外麵喘氣。它們看上去就像是剛剛從水裏長出來似的。
霧落真的沒有了?霧落真的沒有了!
一家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誰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