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3 / 3)

她挨個挨個報出一串名字,三更不停地說,死了。死了。早死了。麻姑再沒往下報名字,她說,都死了,我還回去幹什麼呢?我還去看誰呢?我的命好苦,有娘養無娘疼。麻姑終於哭了起來。麻姑一哭,三更就更難為情了,他哭不出來,卻又不能無動於衷,吭哧了半天,四處望望說:你的命比我好多了,你住著樓房,肩不挑手不提,還要怎樣呢?

三更勉勉強強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回去了。麻姑捉住他的手,塞給他一點錢,他怕燙似地甩開了,他不要。麻姑怔怔地站在那裏,似乎受了很大打擊。

三更走了以後,麻姑消沉了很長時間,她不再提起老家,也不再提起猴子,電視裏偶爾出現猴子的畫麵,也被她飛快地晃了過去。等她終於從沮喪中恢複過來時,她把責任全推到了小魚身上:

你從哪裏找來這麼個人糊弄我?三更怎麼會是他這個樣子呢?三更比他白淨,比他胖,不像他,像塊老樹疙瘩。

她還說,我娘家遠得很,哪是這麼容易就找得到的,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次我們走了幾天幾夜。

有時,她似乎又願意相信葫蘆坳是她娘家,她一個人嘟嘟囔囔:我一直以為我娘家在好遠的地方呢,沒想到這麼近。承認這一點,她似乎有點失落。也許她希望她的娘家遠在天邊,可望不可及,而不是近在眼前,有一大幫像三更這樣的親戚。

從此再也沒見她提起過三更弟弟,更沒提過娘家什麼的。

等麻姑終於從沮喪中清醒過來時,猛地發現小高回去已經快十天了。

她睜大眼睛:這小子,莫不是不要這個家了吧。

阿水也睜大了眼睛。小魚則低聲說,不回來還好些。

小魚從一開始就不喜歡這個小高。他說話的時候還好,不說話的時候,她總覺得他陰陰的,很多次,她無意中一扭頭,發現他在冷冷地看著自己,背後竟生出一股涼意。她不知道他的目光為何這麼冷,他看家裏人的目光都是這麼冷。

有一次,她偷看了他很久。那是在小吃店,阿山在做春卷,也許她那時正好想起了什麼高興的事情,她一手托著春卷皮子,一手調著內餡,嘴裏哼著一支什麼歌兒。在小魚看來,這是阿山最聽話最可愛的時候了,隻有這種時刻,她的眼睛才是有光亮的,她的嘴巴才不會微微張開不知合攏,她煞白的臉看上去才有表情有生命。過了一會,小魚的視線突然被什麼東西朝一個方向牽引過去,她看到了小高,她被小高的表情嚇了一跳。他坐在稍暗一點的地方,他總是挑一個偏暗的地方坐著,他手裏撫弄著一支擀麵杖,兩眼死死地看著阿山。小魚至今形容不出小高的表情,她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人的臉上見到過那種古怪的表情,嫌惡,嘲諷,詛咒,輕蔑,甚至還有羞慚,總之,除了愉快的笑容,那一刻,那張臉上什麼都有。

小高也看見小魚了。有那麼一兩秒鍾的功夫,他來不及轉換,隻好繼續用那種表情對著小魚。小魚感到自己的臉騰地紅了。她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紅臉,為誰紅臉,她隻感到她的臉突然一熱。就在這時,小高驀地衝她一笑,這一笑如此急促,如此莫名其妙,小魚的臉更紅了。她站起身來走到一邊去。

走了很遠,她停住腳步,回望高山小吃店,阿山還在包著春卷,小高仍然坐在椅子上發呆。雖然隔著很遠,雖然小小的門臉裏塞著兩個人,小魚卻感到,那裏靜極了,沒有一比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