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說過祖宗崇拜是我們家鄉惟一宗教。祖宗不惟在全村第一宏麗的家祠裏接受闔族祭祀,還要回到各個家庭,和子孫一起過年。臘月廿四日,乃祖宗“下駕”之日,各家先數日收拾正廳,灑掃至潔,從全家最高處的閣樓,將祖宗遺容請出,一幅幅掛起。祖宗服裝,從明朝的紗帽玉帶直到清代的翎頂朝珠,將來當然還要加上民國的燕尾服,大禮帽,不過在我這一代還沒有看見,想必將來祖宗喜神僅用照片,不必繪畫了。那個正廳,上掛紅紗宮燈,下鋪紅毯,供桌和坐椅一律係上紅呢帷幕,案上紅燭高燒,朱盤高供,滿眼隻覺紅光晃漾,喜氣洋洋!
“接祖”的一桌供品,豐盛自不必說。禮畢,隻留幹果素肴,葷菜則由家人享受。
到了除夕,又須大祭祖宗一次。又向天擺出豬頭等三牲,名曰“謝年”,並將灶公接回凡間。而後闔家老幼,團聚吃“年飯”,飯畢,長輩互相用喜慶話道賀,晚輩則向長輩磕頭辭歲,大人則每人賞以紅包,名曰“壓歲錢”。以前每人不過青蚨一百,漸變為銀洋一元。恐小孩無知,說出不吉利的話,預先用粗草紙將各孩子嘴巴一擦,並貼出一張字條,大書“童言無忌”,則可逢凶化吉。
吃年飯的時候,照例要在中堂置一大火盆熾滿獸炭,火光熊熊,愈旺愈好,象征一年的好運。
有守歲者,或摸著小牌,或磕著瓜子閑談,開始精神頗旺,似乎可以熬個通宵,晨雞初唱,便覺嗬欠連連,不由沉入睡鄉。不過元旦總該早起,打開大門,放一串鞭炮,以迎東來之喜氣。
除夕前春聯喜帖早已貼就,紅紙條由正房、正廳直貼到豬欄、雞柵,甚至掃帚上也貼,糞勺把兒上也貼。紙條上所寫的無非是吉利話。
新正三日是我們中國人絕對休息的日子,讀書人不開書卷,不拈筆墨,女人不引線穿針,磕得滿地瓜子殼,拋得滿地紙屑,隻有由它。第二日,實在看不過了,才略略掃向屋角,說這些是“財氣”,保留屋中才是聚財之道。直到第三日,室中垃圾,始用畚箕之類掃除出去。
元旦一早,凡家中男子都衣冠整肅,到宗祠向祖宗賀年,女子則沒有這項權利,這是舊時代“重男輕女”習慣所釀成的現象。距宗祠過遠者,隻在家裏拜拜了事。
拜祖後,大家開始互相登門賀歲。到處是恭喜聲,斷續鞭炮聲,孩子擲“落地金錢”的劈拍聲,家庭裏則紙牌聲、麻將聲,連續七日。到了“上七”,又要辦供品祭祖,自己也享受一頓。
每逢新年,人們個個放鬆自己,盡量休息,我們的腸胃則恰得其反,不但不能罷工,還要負起兩三倍勞動責任。大概自臘月廿四祖宗下駕日吃起,直吃到上七,天天肥魚大肉,糖餅幹果,一張嘴沒有片刻之閑。頂苦的是到人家賀年一定要“端元寶”。所謂元寶便是茶葉雞蛋。你到了人家當然要坐下款語片刻,主人端出盛滿各色糖果的“傳盒”,你拈起一粒糖蓮子,或幾顆瓜子尚不算費事,等他捧出內盛“元寶”兩枚的一隻蓋碗,無論如何,非端不可,一家兩隻元寶,十家便是廿隻,你便有布袋和尚的大肚皮,想也盛不下,隻有向主人說“元寶存庫”,明年再來“端”吧。但也有許多主人,不肯負保管責任,非要你當場“端”去不可,那才叫你發窘。我想中國人很多患胃擴張症,又多患消化不良,也許與過年過節之際,癡吃蠻脹有關。
過了上七必須忙元宵的燈會,青年們興高采烈,紮出各色燈彩,又要預備舞獅子、玩龍燈,過了元宵,年事才算完結。大家收拾起一個多月以來鬆懈、散漫的生活,又來幹各人正當生活了。
(原載台灣《中國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