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畢生不能忘記的是十年前裏昂中法學校附近菩提樹林的散步。那裏有好幾座菩提樹的林子,樹身大皆合抱,而潤滑如玉,看在眼裏令人極感怡悅。這才知道臃腫多癭的老樹,隻有圖畫裏好看,現實世界裏“嘉樹”之所以為“嘉”,還是要像這些正當盛年的樹兒才合條款。仰望頂上葉影,一派濃綠,雜以嫩青、淺碧、鵝黃,更抹著一層石綠,色調之富,隻有對顏色有敏感力的畫家才能辨認。怪不得法國有些畫家寫生野外之際,每一類油彩要帶上五六種,譬如藍色,自深藍、靛藍、寶藍、澄藍,直到淺藍,像繡線坊肆的貨樣按層次排列下來,他種顏色類是。這樣才可用一枝畫筆攝取湖光的滉漾,樹影的參差,和捕捉朝暉夕陰,風晨月夕光線的變幻。大自然的“美”是無盡藏的,我們想替她寫照也該準備充分的色彩才行。我們中國畫家寫作山水,隻以花青、藤黃、赭石三種為基本,偶爾加點石綠和朱標,調合一下,便以為可以對付過去,叫外國畫家看來,便不免笑為太寒傖了。
散步倦了,不妨就著那軟綿綿的草地坐下來,將身倚靠樹上。白色細碎的花朵,挾著清香,簌簌自枝間墜下,落在你的頭發上,衣襟上。仲夏的風編織著樹影、花香與芳草的氣息,把你的靈魂,輕輕送入夢境,帶你入沉思之域,教你體味宇宙的奧妙和人生的莊嚴,於是你的思緒更似一縷篆煙,嫋然上升寥廓而遊於無限之境。
菩提樹有大名於印度,釋迦便是在這種樹下悟道的。我不知法國的菩提樹是否與印度的屬於一類。總之,這種樹確不是詩人的樹,而是哲學家的樹。你能否認這話嗎?請看它挺然直上,姿態是那麼的肅穆、沉思,葉痕間常泄漏著一痕愉悅而智慧的微笑。
回到祖國,我常感覺心靈的枯燥,就因為郊野到處童山濯濯,城市更湫隘汙穢,即說有幾株樹,也是黃萎葳蕤,索無生意,所以我曾在《鴿兒的通信》裏大發“故國喬木”之歎聲。
記得我初到青島時,曾對我們的居停主人周先生說:
“青島,果然不愧這一個‘青’字,從前國人之所以名之為青,想必是為了這裏樹多的緣故。”
“您錯了。”我們的居停主人笑著說道,“這地方如真算個島,則從前的時候當呼之為‘赤島’——青島之東,有一個真正的小島,其名為赤——而不能名之為青。因為它在德國人割據以前,原也是個不毛之地。
“從前的青島,都是亂石荒山,不宜種樹。德人用了無數噸炸藥,無數人工,轟去了亂石,從別處用車子運來數百萬噸的泥土,又研究出與本地氣候最相宜的洋槐,種下數十萬株。土壤變化以後,別的樹木也宜於生長,青島才真的變成青島了。”
別人從不能種樹的石山上,蠻種出樹來,我們有無限肥沃的土地,卻任其荒廢,這是哪裏說起的話!
(《綠天》,1928年上海北新書局初版,選自1956年台灣光啟出版社增訂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