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綠天 小小銀翅蝴蝶的故事
一
一個小小銀翅蝴蝶，本來住在野林的花草中，有一次她飛過一個大湖，在湖的西邊，有座名園，她就暫時寄居在那裏。
這園裏有芊綿的碧草，有青蔥的嘉樹，有如夏天海麵滃然湧起的輕雲似的假山石，更有許多難以名狀的奇花異卉，和蝴蝶同去的美麗蟲豸們。便占據了當做自己的家，大家遊戲，頗不寂寞。
小小銀翅蝴蝶，朝吸花液，夕眠花叢，她翅上的銀粉，一日燦爛似一日。有時她繞著花枝跳舞，翅兒映了太陽，閃閃發亮，有如珍珠的光輝。
園裏住著的有金碧輝煌像披了孔雀氅的大蝴蝶，綠質紅章的鸚鵡蝴蝶，細腰而輕婉的黃蜂，通明綠玉鏤成翅兒的蜻蜓，小小銀翅蝴蝶，側身其間，真覺得樸陋可憐，但因為她生得這樣嬌小，性情又溫和，園裏的蟲豸們，對她便起了羨慕之心。
最先是抱著柳條唱歌的蟬走來對她說：
——嗬！美的小蝴蝶，允許我愛你麼？我餐風飲露，品格素稱清高，而且我又是個詩人，當我高吟時，池水聽了為之凝碧不流，夕陽也戀戀不忍西下，我如能做你的伴侶，願意朝夕唱歌給你聽。
蟬雖極力將自己介紹了一番，小小銀翅蝴蝶，卻搖了搖頭說道：——你果然很高雅的，但是——但是我未到這裏之前，已經同蜜蜂定了婚約了。
蟬聽了大為失望，嗤然一聲，曳著殘聲，飛過別枝去了。
蠹魚蝕倦了書，偶然伸頭卷外，見了這小小銀翅蝴蝶，不覺心裏一動，就爬出書卷，搖搖擺擺地走到她前。
看哪！可愛的蝴蝶，我是一個學者，平生曾著（蛀）過等身的書，——不止三食神仙字哩。愛我罷，我的手將攜著你的手，我的白袍，將與你的銀翅相輝映。
蝴蝶見他那塗滿了白堊粉的長袍，和曳在衣裙上的三根博士帶，不覺暗暗好笑，她回答道：
——罷罷，學者先生，安心著你的書去罷，我不能允許你的要求，因為我已經有了情人咧。
蠹魚不得要領地回去後，別的求愛者又來了幾個。但都不成功，所以以後就無人來了。
螞蟻因為居處與蝴蝶相近，拜會她幾回，別人就傳蝴蝶要和他做朋友了。其實螞蟻並無別的意思，蝴蝶也不過賞其勤敏，時常同他談談話而已。
草裏的綠蜥蜴，偶然在蝴蝶前走過，把尾巴搖了幾搖，蝴蝶以為他是來咬她的，不覺驚叫了一聲。蜥蜴慌忙跑了，但因此大受眾蟲譏嘲，羞得他潛藏在虎紋石下，足足有三天，沒有到外邊洗日光浴。
蝴蝶後來知道這件事，很是懊悔，她說蜥蜴外貌似乎難看，性情卻極溫良，我不該驚動眾蟲，教他過不去。聽說後來蜥蠍也同她諒解了。
人問她和蜜蜂的愛情如何？蝴蝶說還沒有同他會過麵呢。
——那麼，你為什麼要對他這樣忠實？別的蟲們很奇詫地問。
——我們的婚約，是母親代定的，我愛我的母親，所以也愛他。蝴蝶微笑著回答。
二
小小銀翅蝴蝶沒有事的時候，常坐了一片花瓣的船，在湖中遊泳。湖中有許多蓮花，在那裏她認識了一對蜻蜓夫婦，和一匹淡黃色的飛蛾。
蛾兒會講故事，又會吐出雪亮的絲，做成精巧的小繭，人們稱他為藝術家。
蝴蝶到湖上遊過幾次，和他們漸漸熟習了。說也奇怪，以後蝴蝶每到湖上去，飛蛾就在湖邊等她，好像有成約似的。也不知他有什麼法術，能夠如此。
一夜兩個又在湖上相遇。
那是一個景色醉人的春夜，草中群蛙亂鳴，空中也飄蕩著夜鶯的歌聲，流螢如織，上下飛舞，影兒映在水裏，閃爍不定，辨不清是空中的螢光，還是水中的螢光，綠沈沈的樹影，浸在波間，湖水更碧得可憐了，現在更含了這無數螢光，好像是夜的女王，披了嵌滿金剛鑽藍天鵝絨的法服，姍姍出現。
兩片花瓣的船兒，相並地在湖中漾著，月兒禦了金輪，飄飄走出雲海，將幽美的光輝傾瀉在湖麵上，立刻幻出一個美妙神秘的世界。風過去，帶來一陣陣紫丁香的芬芳——那是岸上人家園裏的，——和沁人心田的涼意，輕輕驅去人們眼皮上的瞌睡。
蝴蝶將一枝櫻草，代槳劃她的小船，鑲了月光的微波，如櫛櫛銀雲，隨槳湧起，漸漸散開去，又漸漸聚攏來。微波也似乎戀著蝴蝶的影兒，不忍流去呢。
——今天晚上，你又有什麼好聽的故事，請講個我聽罷，黃蛾先生。
今夜沒有故事可講了，因為我所有的都講完了囉。也罷。我且講一個，這故事卻是我親自閱曆的，如果你不嫌煩膩，我就說了。
——是你自己的故事嗎？那定然更親切有味了，快講罷，我要趁月兒未落到湖心之前，掉舟回去呢。蝴蝶催著說。
於是蛾撚一撚他那兩撇清朗的小觸須，開始講他自己的故事：
人們所讚美的是“攻克”，如聖彌惜在波浪掀天的大海中斬除毒龍，赫扣斯殺死七頭蛇，隱者們岩棲穴處，克服他們自己的肉體，但我以為都不足道；最有價值的事，是怎樣去克服情人的心。
人們所崇拜的是“冒險”，如哥倫布冒險尋得新大陸，許多遊曆家，冒險去探南北極，希望發現些什麼，在我也不以為然的，我以為世間最勇敢的行為，是冒險去探求情人心中的秘密。
我愛美，慕光明，為了愛美，我曾做繭縛住自己，經曆無邊的苦悶。你是聽見過了，為了慕光明，幾乎喪了生命，恐怕還沒人知道呢。
我後來果然戀愛了一個人，她是點在金缸上的一穗青焰。
夜間她在房裏亮起來了，我就在蘭窗外徘徊，窺望她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