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一路跪,到了村口,大家脫下喪服,遠房的親戚急匆匆回去準備吃喪飯,隻有年生、她的丈夫和繼父,跟著陰陽先生一起到了墳前。看著男人們將棺槨放入挖好的墳坑裏,用黃土掩住,四周插上大把的香火,陰陽先生嘴裏念念有詞。年生看著繼父,突然覺得他其實也已經老了,雙鬢斑白。他將手中的香火放下,跪倒磕頭,然後站起身拍拍土,說,成了,回去吧。
年生看著母親的新墳,這才真正意識到,母親真正離自己遠去了,她變成了一具沒有溫度等待腐爛的軀體,永遠躺在了那黃土掩埋的木頭盒子裏。活著的時候她是如此的難,離去的時候又是如此的倉促,這一生,母親走得實在是苦。想到這裏,年生的眼淚又流了下來,跪下去磕頭。此時四周已經沒有人,隻有白紙被風刮得嘩嘩響。年生站起回身看到自己的丈夫站在不遠處,便走過去。他扶住年生說,別難過了,人死不能複生。
年生甩掉丈夫的手,看著他說,我從來不為死人難過,就為活人感到悲哀。
隻有經曆生死,才能明白活著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吧。年生這樣想。可以愛,可以恨,可以有權利去活著。愛也無非是對他人之孤獨的發現和撫慰,就好像不會忘記一個人,就要把他放在心底,而當離開之後,又能夠剩下什麼呢?黃土一堆,塵歸大地。沒有一種事情,會比經曆這生死更加讓人明白活著的意義,這份所得,是用了多少代價才能夠得到,又帶走了多少的離別,無論是多麼盛大的生的永恒也抵擋不了渺小的死亡的瞬間。
而活著的人,永遠都不會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就算可以預料,但無法斷言,就算可以揣測,但無法避免。但可以選擇今天,過如何的生活,遇到如何的人,都可以在今天作出可能影響未來的抉擇。年生看著母親成為這世界上不存在的部分,突然就明白了這一點。
年生不會忘記,那一日在母親守靈時,屋裏她的丈夫和那個女人抱住的那一幕。那一刻,她終於有了一個決定。
他從大衣櫃裏拿出一套許久未穿的西服,淺灰色的毛料,被裝在厚厚的塑膠套裏,口袋裏放著刺鼻氣味的樟腦丸。他把紅色記事本放在西裝右側的內兜裏,如同當年一樣。這麼多年沒有再穿,看著就像是新衣服一樣,不知道是否還合身。
他走進浴室開始洗澡,從櫃子裏拿出許多年前從家裏帶出來卻一直沒有舍得用的香皂和洗發液,洗過頭之後就將香皂在他的身上擦出豐富的泡沫。他用力吸著那股香氣,努力回想起之前的日子,這香氣是老婆最愛的味道。一會兒他已經站在鏡子下麵,他看著自己發福的身體,用梳子梳理自己黑白夾雜的白發——才五十出頭,兩鬢上都已經全白。他把頭發梳成從前的三七分,然後拍著自己圓鼓鼓的肚子,嚐試著揚起嘴角笑了笑。
洗手台上有一個盒子,裏麵是他的另外一些物件。他打開從裏麵拿出一塊手表,這還是和老婆一起買的情侶表,進口的機械內芯,防水的。他拿著表在水龍頭上衝,擦幹之後戴在手上,手表開始滴滴答答地走了起來,他對著牆壁上的時鍾調整好時間,輕歎了一口氣。
西裝穿在身上腰間有點緊,不過還可以勉強塞下。從鞋櫃裏拿出一雙皮鞋,也是從家裏帶出來從未穿過的。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穿過皮鞋,樣式估計有些落伍。這些年他的腳時常發腫並且酸疼,不知道是身體哪兒出了毛病。一切準備好之後,他坐下來,刻意坐得筆直,從口袋裏拿出那個紅色筆記本翻開,上麵是一頁頁密密麻麻工整的字跡。這是他用了許多年的筆記本,每天的備忘錄、工作的進度、會議的重點內容、女兒的成長心得、自己的心情等等,一麵用完了就反過來用另外一麵。現在這個本子上隻有幾張背麵還空白,他拿起筆在那空白頁上寫下了一些事情,在迎接這個時刻之前要做的、必須要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