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最終回·子時 (1)(2 / 2)

他從床上起來,看了看窗外,然後關上窗戶轉身坐在哼哼唧唧直響的破舊沙發上。他好像沒有在想什麼,隻是看著旁邊的電話怔怔出神,應該是在期待著什麼。他已經不記得上一次電話鈴響是什麼時候,好像是夏天,天還很熱,自己光著脊背在修燈泡,電話鈴響起的時候還嚇了一跳。他接起電話,故作鎮定地深呼吸,然後慢慢地說喂。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嬌滴滴的女人的聲音,提醒他應該去繳納下一個季度的保險金,否則就不會有每月的固定養老金返還,也沒有各種的福利待遇。他不知道那頭的女人聲音是電腦合成的機械聲音,隻是在她提示“重複收聽請按1”的時候一次次按下1鍵,聽著不停重複的信息默默點頭,喉嚨裏發不出一點聲音,直到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感覺電話裏那頭的女聲開始變得煩惱,才趕緊艱難地說:“我知道了謝謝!”匆匆掛斷電話。從此以後電話再也沒有響起過。

他知道這樣的時刻終於來臨,為等這一刻他幾乎等了十年。

他從沙發上起身,然後鑽進床底下拖出一個暗紅色的大箱子。他微微拂去灰塵後打開,裏麵都是各種各樣他從家裏帶出來的物什,有他工作時候的圖書、報告、檔案、筆記、雜誌和獎狀,他幾乎忘記了他曾經是這小縣城裏唯一一家國企的文書。找了許久他終於找到了一個紅色的記事簿。

他是要開始準備了。

年生偷偷關上門,轉身走出院子。

剛剛那一幕應該是一種證明,證明一份決心。這麼多年,她一直都在等,其實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她一直猶豫、彷徨,為了自己的女兒,為了自己。她結婚四年,女兒兩歲,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有這般的忍耐力,她知道自己從不會為了任何事情去爭取,但也從不想為了得不到的事情而妥協。但就在今天,為母親守靈的日子,她知道了自己的決定。

轉身來到靈堂,繼父早就站在一旁,手裏緊緊攥著禮單,看到年生走進來,大聲嚷嚷,你又去哪兒了?你不知道要蓋棺了嗎?還在到處跑,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麼一點都不檢點自己,難怪你男人……

身邊的大姨連忙製止,好了好了,少說兩句,都別在這裏嚷嚷了,還有好多事情沒做呢。

男人這才閉嘴,狠狠地瞪了年生一眼。年生偷偷地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走到母親的棺槨前,一隻手扶著棺邊,一隻手摸著母親沒有溫度的臉頰。她還是如此的瘦,如此的冰涼,母親在世的時候她的體溫就好似如此,涼冰冰的沒什麼溫度。她像是睡著了一般,緊閉的雙眼深深地凹陷了下去,鼻孔裏有少許黃水溢出。年生拿著一碗薑水慢慢擦拭幹淨,忍不住眼淚又撲簌簌地掉下來。

陰陽先生進走來說,蓋棺的時間到了。繼父和大姨走過來,大姨接過年生手中的薑水,輕輕說,你到旁邊去,不想看就別看。年生站在一邊,看著大姨從手中的塑料袋裏拿出四顆雞蛋,揣進母親的懷裏,又拿出紅糖、蜜棗、撣子、繩子放進去。繼父拿著剪刀從母親壽衣的下擺剪出一個布條,然後將所有的紙元寶統統倒進棺槨,將蓋子蓋上。有男人們走進來,將釘子裹上紅布釘入棺槨口子裏,再用繩子拉緊,蓋上八寶紅布,將棺槨抬到院子裏。

繼父和大姨開始號啕大哭,一邊扶著棺一邊還念念有詞。年生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好笑,想笑的表情剛剛在臉上刹那就被旁邊看熱鬧的鄰居鄙視的目光硬生生憋了回去。於是她趕緊表現出一副悲痛欲絕的樣子,連忙跪倒磕頭,站起來的時候覺得有點頭暈,回頭看那些鄰居們交頭接耳,感覺他們依然是在議論自己。

守了一夜靈,冬天的晚上寒風四起,院子裏燒著炭火依然不暖和,看熱鬧的人早已散去。繼父請的喪樂隊也在一通吹拉之後拿著錢滿意地離開,好像所有的事情,包括葬人都有了一套見怪不怪的流程,什麼時候做什麼事情,幾點幾刻要做什麼都有規矩。香火不能夠斷,院子裏搭起靈堂,租來的破舊的棺轎蓋著棺槨,旁邊是大姨夫的靈位,香案和地上都要供香,香案上兩根、地上一根。香火不能斷,每次上香都要磕頭,平日有人來上香磕頭也要跟著磕頭,兩天下來膝蓋麻麻的疼。

守夜之後的第二天感覺腳下輕飄飄的,一個沒有站穩差點摔倒。看著母親的遺像,她突然覺得難受,是那種猶如重錘般一下下結實地敲擊在心上,就好像那天蓋棺聽著錘頭釘釘子一樣,胃裏一陣翻騰,剛想站起來去走一下,結果一個沒忍住哇地一下吐了出來。身邊的人七手八腳去扶她,身後的繼父冷眼看著她,點了一根煙,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裝給誰看。

年生滿眼淚光地看了一眼繼父,有人過來通知時間到了要出殯。繼父把煙丟在地上又哭著跪到母親靈前,旁邊的大媽們都在嘖嘖交頭接耳說看看人家這男人都二婚還這麼有感情。年生不語,接過有人遞給的用樹枝和白布做的送喪棒,慢慢走出院子。所有的親戚都已經站在了外麵,披麻戴孝,十幾個男人抬著棺槨走出來,有人指揮大家三跪九叩,開始出殯。哭鬧聲連成了一片,喪樂隊又開始吹拉敲打,真正的離別開始了。